SAUCE沙司
红学之曹康基情派(俱是疯话而已)
2020-03-19  

贝阙春愁十二时

曹寅在后台扮戏,往肚子上绑一个棉花包,徐乾学匆匆掀帘子进来,从伶人中间挤过去,把银票叠好,朝他怀里一插。

曹寅眼疾手快,抢下来就往回塞:“嗨呀!这怎么能行!我不能要老师的东西!”

徐乾学挥着胳膊躲闪:“那我能白要你的地?我成什么人了?”

“大家起别墅都是为出入方便,为圣上效力分什么你我?”

“圣上是圣上你我是你我,突然该你一个大人情我可还不起!”

正说着圣上,圣上便掀起“出将”的门帘,探进一个头来:“快点快点!这会工夫聊什么天?老祖宗要等烦了!”

曹寅忙连声答应着,立即拿起戏服往身上一套,徐乾学顺手就将银票别进他腰里。

他又麻利戴上帽子胡须,匆匆几步冲上台,对着台下挺一挺肚腩,开口唱道:“前仓后库有余资,富比陶朱世所稀。咱家刘二官人,京城中第一个财主是也。”

皇帝笑着俯身对太皇太后解释:“演的是《还带记》里的《刘二勒债》。”

曹寅又捂住肚子弓着腰唱:“我在别人家吃酒要屙屎,主人请我上茅厮。我且紧紧忍奈着,一直熬到自家坑。不然才吃了他家的酒,就又屙还给他家了!”唱完去戏台角落作势蹲下。

老太太笑得捶椅子,歪头问她孙子:“难道这屎也值什么利钱?”

“那个啊,大概能肥地吧……”

南府优伶吴开益扮作小厮,抱了两件旧衣裳上前,对台下说道:“今秋是三年大比,我东家上京科举,试期紧迫没盘费,为此到官人府上当衣服。”

曹寅站起来捻着胡子冷笑:“从前他裴度要钱财使费,我姐姐把首饰前来相抵,放在这里几年了,何曾还些本利?这两件粗布衣且留下,旧债抵得一厘是一厘!”

“官人你休要使势啊!”

高士奇站到皇帝身后咬耳朵:“皇爷万寿吉祥,张汧的案子有进展了,可是等明天再看?”

皇帝马上回头:“不,现在就给我,他那边怎么说?”

高士奇便递给他一本:“那人在湖北搂钱,是为了补在福建布政使任上的亏空,而且他又招出来两个人。”

皇帝慢慢翻看文书,垂首默不出声。

曹寅在台上唱:“莫向人前论有无。”

小厮回:“一枝树上有枯荣。”

“眼前计较非君子。”

“财上分明大丈夫。”

忽然啪嗒一声响,有张纸掉在戏台上,皇帝抬起头来。

却不是别的,正是那张银票。

吴开益僵硬了一瞬间,紧接着念白道:“相公明明有银钱,快快舍给小的回去交差吧!岂不闻礼记云临财毋苟得,又不闻孔子曰见利思义?”

曹寅摇了摇头,叹气道:“你非要这银子,我也无话可说,且等我去放出白虎来。”

“啊呀呀!有老虎!”吴开益抱头便跑,一气跑下台去。

曹寅对台下窃笑:“这蠢笨奴才,都说金钱猛比虎,岂不知白虎就是白银?我刚要兑银给他,他竟吓跑了,可见命里没财运。”

老太太看得乐呵,拍着手喊人放赏,皇帝故意使劲撒铜钱元宝哄她。扮戏的捡场的敲鼓的拉二胡的全都冲上台去抢,手忙脚乱也顾不上磕头谢恩,令台下的人们心怀更加舒畅。

曹寅去后台卸了妆面行头,重新洗脸梳辫子,再回来一看,几个阿哥正对着父亲念祝寿诗。

大阿哥刚一念完,皇帝就诈他:“这诗谁给你捉笔的?”

胤禔慌了神,拿眼睛瞥明珠:“没……没有人。”

皇帝亦看向明珠:“那你说说,嘉会宴姑射,畅游邀华胥,这句是个什么典故?”

胤禔不吱声。

曹寅笑着走过去,从桌上拿了块糕点:“姑射真人乃掌雪之神,这是夸圣上又白又长寿呢。”

皇帝皱起脸骂:“滚,边上去。”

曹寅还是嘻嘻笑:“就算不是自己作的,那也是一片孝心。”

明珠也跟着点头:“据臣所知,诗都是阿哥们自己先写,再由师傅们帮着改过,也不独保清是这样。”

二三四皇子听了,立刻都撅起嘴。

皇帝翻看手上的诗笺,冷笑道:“他们根本写不出这样的来,改也别改太离谱,不然比不出个好赖。”

老太太忧心忡忡,忙对她孙子频频善诱:“你可不能娶了后面的,就丢开前面的,只逮着你现在稀罕的那个心疼。一样是自己家孩子,哪个也不该赶出去不搭理。”

皇帝虽知道她是迷糊的,听了一样忍不住心烦:“我没干过这种事,也别把什么故事都搁在我头上。所有皇子都是一样的教,请的先生也全是当朝翰林,难不成还要自己改功课才行?”

“还是这样,说你两句就发火顶嘴,大事小事非要犟起来!”

皇帝痛苦地仰起头。

曹寅赶紧插嘴胡扯:“当日夫子在庭,也不过懂得喊儿子去学诗经礼记。陛下不必亲自批改功课,只要每天站在园子里训他们几句,就比孔圣人还强些呢。”

玄烨哭笑不得:“庭训是这么论的吗……”

幸好太皇太后已经扭头去说别人了:“你扮戏也不扮个好看的,偏扮个为富不仁的胖子。”

“难看并不打紧,因前日惹了老祖宗不高兴,今日彩衣娱亲引大家笑一笑,老祖宗高兴了能多吃些酒饭,便抵了我的罪过了。”

老太太很奇怪:“我哪有怪罪过你?”

曹寅就拍掌:“好,这话即是赦免的意思,我自罚一杯!”说完马上找杯子喝了一盅。

奶奶晕晕乎乎跟着点头,诸事便撇过不论。

散了席,皇帝先恭送太皇太后去春晖堂,太后去集凤轩,又命曹寅和高士奇留下,乘船回澹宁居。

毛色墨绿油亮的野鸭从船舷边游过去,皇帝手拿奏章一下一下拍着大腿:“保清就不是块读书的料,明珠还总想方设法让他出风头,别的小子们心里更不服了。”

曹寅随口应着:“常言道老婆是别人的好,孩子是自家的好,明相眼里肯定大阿哥更好。”

皇帝听了这话,便盯着湖水不语。

高士奇悄悄打量他,一直盯到皇帝又转过脸来,开口问他们:“张汧干一个福建布政使,怎么就能有九万两亏空?”

“这如何知晓,保不齐他就是喜欢享乐挥霍。”

“若只是个贪图享乐的主,如何又能升任湖北巡抚?”

高士奇声音小下去:“……那是有吏部的人保举推荐。”

画舫靠在岸边,皇帝迈步上岸,背着手闷闷往前走。

高士奇急忙跟上,跟进书房又小心问:“圣上是怀疑,他拿钱在京中各处打点?”

“不是吗?”皇帝驻足回身,“你敢说你从来没拿过?除了汤斌,那个官敢说这句话?我寻思若下令严查起来,保不齐查到谁头上,最后再弄得没办法收场!”他抬手指曹寅,“你方才演戏掉那张银票,又是怎么回事!”

曹寅瞬间涨红了脸,忙在门边跪下,将银票翻找出来:“圣上说的不错,我也不敢说自己从未收过别人礼金,但今天这银票确实有来历!先前我在这边监修园林的时候,为了将来出入方便,就在园外买了块地,想盖几间房子住。”

高士奇赶紧点头:“实是有这件事!臣当日同他一起买的地!”

“恰巧近来徐乾学大人也要买地,看中了我那一片,我怎好要他钱的?便想直接送他一半算了!他因不愿意欠这人情,今日才硬把钱塞给我,爷若不信,问徐大人,或者看地契都行。”

皇帝摘了帽子,自己坐到椅上,叹着气摆摆手:“你起来吧……我也是一时懊恼,所以拿话激你,想来你不是那眼皮浅的人,不至于敛财到这地步。”

高士奇擦擦额上的汗,低声讨好:“这些年,托圣上的恩宠,我确实也攒了些家私,但外头那些地方官咱们不知深浅,钱物是万万不敢收受的……”

曹寅也附和他:“九万两按着人头分,其实也没有多少。再说好钢用在刀刃上,什么人都打点,那就等于没打点。”

皇帝突然抬头:“你是说内阁?”

曹寅匆忙摇头:“这真不知道,可不敢乱讲!”

皇帝咬牙冷哼:“我如今竟成了井底之蛙了!也不知这样的官还有多少?仗着朝中没人敢说他们,就胡作非为贪赃枉法!”

空旷的园林异常安静,窗外只有水鸟的咕咕声。

房间里竹影摇曳,高士奇轻声说道:“自宋朝起,朝廷设六科司言,十三道司察,专责风闻言事。言官不必任何实证供词,仅据风闻传言,即可弹纠举事。我朝虽有科道,却形同虚设。弹劾之事若无法查证,言官反而要受罚,故为臣者无敢言之气,为君者亦耳目不畅。”

皇帝揉了揉眉心:“又是为这个……”

高士奇坚持:“一直就是这缘故。”
皇帝坐着不吭声,过了半晌才点头:“仔细想想,但凡是个贪官,行事岂能不小心,只有一起受贿枉法的人,才有机会掌握实证。可是这样的人,也根本不会弹劾他了……好吧,就依你所言,准备准备,重开风闻言事。”
 

曹寅跟着高士奇出来,沿着长堤默默往外走,忽然听见对方笑道:“你刚才挑唆皇上那句,实在厉害,一句顶过别人十句。”

曹寅很诧异:“我挑唆什么了?”

“就是说明珠袒护大阿哥那事,够他琢磨一阵子的。”

“哦……”我其实没那意思。

对岸山坡上,桃李都已经凋谢。身着彩衫的宫人们在树林中玩着什么游戏,将丝带荷包绑到树枝上,合掌祝祷。有个熟悉的人影正顺着小路攀上去,走到她们中间。

曹寅刚停下脚步,高士奇就伸手拽他:“快点走吧,看什么看,看了也是徒增不痛快。”

“羡慕嘛!”他只好耸肩讪笑,“看看也不行?”

“普通人娶得起也养不起,养得起也哄不起,还不够烦人的。”

曹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,他转回脸来,望着蓝天慢悠悠伸了个懒腰:“往日里整天笑话前朝,太平年月窝里斗,自己人打自己人,不是告密就是抄家,最后果然彻底凉透。如今我们也渐渐起来了……”

高士奇揣着手走路,一双眼睛精光发亮:“趁此机会,一口气恢复清流文官之权,这个朝廷就跟过去越来越像了,互相制衡,岂不是大好事?”

曹寅皱眉:“你很希望这样?”

“我不光希望,我是天天做梦都在想!不把这个说话的权力抢回来,我们就永远低那些旗人一等。不让窝里斗,就永远扳不倒那些坏蛋。”

曹寅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,但是也附和着嗯了一声。

次日宋荦跟随上司去畅春园内门议政,见皇帝举着封信说:“年前俄罗斯国说要派人来谈边界,等到天热了也没动静,我还当他们是顾不上。结果喀尔喀来信才知道,毛子大队人马去了贝加尔湖东边,已经跟蒙古人干上了。”

索额图忙问:“可是要咱们出兵相助?”

“倒没有这话。”皇帝摇头,“冒然出兵更不好,反而令土谢图汗起疑。”

“但俄国人不过来,兵马就得一直驻在黑龙江,这时间长了……”索额图话说一半就吞了下去。

“我让传教士再写信催促,北边戍兵十分要紧,万万不能松懈。”皇帝看向陈廷敬,突然停了停,抬起手又放下,“户部下了朝,就去内务府会计司。国库内库一起想法子,必须保证把粮草供上。”

陈廷敬虽有些疑惑,也赶忙答应着。

皇帝便将目光移开,随口问:“各省的学道,听说有谁干得比较好吗?”

大臣都没准备,一时间无人说话。

“那有没有干得特别差的呢?”

还是无人说话。

“你们什么都不说,我还怎么知晓天下事?”皇帝挠挠眉心,“前朝有风闻言事的旧例,先帝在的时候叫停了,这一停就停了几十年,今日不妨重开吧?以后大家有话就直说,开口说话不算罪过。”

徐乾学惊讶抬头。

明珠忙上前进言:“皇上御极以来,孜孜求治,即使有一二庸吏贪官也难逃明鉴。前朝开风闻弹劾之例,设厂卫衙门,以至群臣结党相争,祸及大统!此例断不可再设!”

皇帝歪了一下脖子,缓缓皱起眉:“明相讲这话不对吧?风闻弹劾跟结党有什么关系?没有人监察,他们难道就不结党了?只不过结党没人知道罢了。”

“言路一开,言官权势必定大涨,官员难免争相依附。再有心思不端者,故意勒索……”

皇帝抬手打断他:“湖北巡抚张汧,在福建布政使任上有亏空,摊派给属下弥补,又派收盐商九万两,若非有人弹劾,我也不能知晓,难以查实。陈廷敬!他这样为人,你当初为何保举他?”

陈廷敬吓得脑袋发懵,赶紧出来跪下,小声辩解:“我当初并不知他……”

张玉书插嘴:“陈廷敬和张汧是儿女亲家。”

陈廷敬便不说话了,握拳捶了一下腿。

“张汧供出祖泽和赵嘉星等人亦有贪污,内阁查查这些人都是谁保举的,该处置的处置。陈廷敬的户部尚书,换徐元文顶上。”皇帝起身说道,“今春又有大旱,恐怕是朕德行不足,不能上格天心。还望尔等指陈得失,直言切谏,以保政治无阙。”

 

宋荦下了朝就坐上马车直奔紫禁城,冲进会计司一瞧,廊下站着乌央乌央的人。

李灿追在后头喊:“报销还是回话?先排号!”

宋荦脚不停步,推开前面的人挤进屋:“有事问他,人在哪里?”

“唉你干嘛!他吃饭呢!”

曹寅果然坐在桌前端着碗,摆着几盘子菜,纸笔算盘都堆在一边。

宋荦上去,双手按在桌上:“为什么突然提风闻言事,是要弄谁?”

曹寅使劲咽了一口饭:“……不弄谁。”

“不弄谁会突然提这茬?你当我小孩啊!”

“啊,这也是科道官员催过多少年的话了,只是以前腾不出手来。如今正好赶上这个案子,趁着天下太平,皇爷有空,想整顿整顿吏治……”他抓紧又喝了一口汤,“疏通疏通,上下耳目。”

“那案子在刑部是我跟的,里头关节多了,根本没查清楚!怎么就这样随便处置了?这也叫整顿吏治?”

“你说怎么处置?再查下去,翻出更多人来,朝廷脸上有光吗?所以快刀斩乱麻,胳膊断在袖子里,面上过得去算了……”

“嗨!”宋荦狠狠跺脚,“案子办就好生办,不办就不办!你们就瞎折腾吧,早晚糊弄出好戏来!”说完一甩袖子,扭头又出了门。

曹寅摇头叹气,看一眼钟表,拿起碗赶紧扒了两口饭。

接着喊人来收拾碗碟,送回御膳房去。

原来自从上次皇帝出巡,在南方吃过一圈,回来即下旨更换宫中饮食,改燔炙为肴羹,将世间所有菜色挨个写了,命厨房轮流烹饪。

又撤去金银器皿,由景德镇烧制御窑,按照四季花信,节侯更迭,变换日用杯盘样式。

再加上案头清供,窗前樱竹,门外山水,比那光秃秃硬邦邦的乾清宫院落惬意了不知几倍,皇帝渐渐就有些乐不思蜀了,连月留在畅春园里问政读书。

南方书生吴暻被领进清溪书屋画屏风,他就坐在窗户边批阅题本。批完再瞧,那人已经画完了一幅兰草一幅美人。美人云髻赤足,衣裾飞扬,穿行于云水波涛之间。

皇帝走上前看了一会,弯下腰问他:“画的是洛神?”

吴暻羞涩地揉揉鼻子,几道墨痕蹭在脸上:“小人见这里的竹子很好,所以想用湘夫人来配……”

“湘夫人啊?湘夫人也很好。”皇帝马上点头,“闻佳人兮召予,将腾驾兮偕逝。”

吴暻惊讶地瞥他一眼。

皇帝又问他:“你的画也是父亲教的吧?他写诗写得很不错,学问也好,可惜没能在朝中多留几年。”

吴暻收好笔墨,将钤印按在画上,谨慎回道:“我父亲当年回家,是因为丁忧。后来又染了病,没几年便走了。”

皇帝自己又拿起笔来,开始往那幅兰草的空白处题诗,边写边说:“皇考甲申即位,乙酉即行乡试。曾下旨说,有志进取者,皆一体收录。但当时满汉初融,难免有很多隔膜,底下行事也有很多不周到之处。尤其丁酉科场案,寒了文人的心,你父亲也是那年致仕的吧?”

皇帝写完两句,停下后退几步,眯眼仔细端详。

吴暻一时间回话也不是,不回话也不是,便支吾道:“这个……我还真记不清了。”

皇帝扭头看他,轻声笑笑:“我亲政前,辅政大臣又回去当初那老一套,干出过屠戮士子、腰斩金圣叹的事,民间遂以典试为畏途了,也确是人之常情……你参加明年春闱吗?”

“正预备参加。”吴暻赶紧说,“小人提前进京,也是想多拜访学者,能有所进益。”

皇帝点头赞许:“这就是了,华夏几千年,有无数好东西,皓首穷经也难以遍阅。早在关外之时,先祖便用满语翻译汉人典籍,连满文的《三国演义》我也见过,你们自己更应该尽力保留。学问这东西就像草木,惟有不断播种生长,它才能活着。非要藏起来做隐士,人死如灯灭,文脉也就跟着人一块没了。”

吴暻听得心惊,又见皇帝提起笔来,一口气将画上那首诗写完。

婀娜花姿碧叶长, 风来难隐谷中香。

不因纫取堪为佩, 纵使无人亦自芳。

“好啊!好诗!”后面有人赞了一声,立刻拍起掌来。

玄烨回头看,却是徐乾学走进门,他边作揖边说:“臣过来取题本,顺便回皇上的话。”接着交出一封信递给皇帝。

皇帝展开看了一会,皱眉叹气:“黄宗羲还是推官不就啊?”

“此人虽不原意出仕,却称颂圣天子无幽不烛,说皇上仁风笃烈,救现在之兵灾,除当来之苦集,五百年名世,于今得见矣!”

玄烨不禁嗤笑,将书信扔回去:“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《孟子》上的话罢了,这种马屁有什么稀罕?”

徐乾学接住信,折起来插进袖中:“黄宗羲顽抗朝廷多年,已经拿定主意做遗民终老,臣怕是劝不动他。但他就算不出山,能嘴软也不容易了。”

“我倒不稀罕他称颂,他嘴硬的时候反而讲得更好些。”皇帝走到书架前,抽了本书出来,“你看他这本《明夷待访录》,写的是: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!屠毒天下之肝脑,离散天下之子女,以博我一人之产业。敲剥天下之骨髓,离散天下之子女,以奉我一人之淫乐。”

徐乾学吓出一背白毛汗:“皇上怎么有这本书?不是……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哪能传进宫里!”

皇帝挑眉:“都说明夷待访了,可见他为箕子,我为姬发,这人摆足架势等着我呢!书就是给我写的,我为何不该看?”

徐乾学瞧他语气平和,神情自若,不像是要恼怒追究的样子,应该不会连累到自己,就又松了口气:“唉……臣是想那些遗民在家里闷得疯癫了,胡言乱语的,怕气着皇上。”

“要听顺耳的话容易,天底下没人比我更容易。只是你们并不清楚,那种东西听多了,心里头气息不畅。有时候就得听听刺耳的直言,让胸中痛快一下。”他合上书,又看着吴暻,“你现住在何处?一会让徐大人送你回去。”

吴暻回过神,忙弯腰拱手道:“小人就住在内户部曹公府上。”

皇帝颔首:“那更方便了,你回去好生备考,切不可四处荡游荒废时光。”

 

等曹寅穿过掖垣回到家中,天已经全黑透。曹顺一瞅见他就溜得飞快,曹寅也浑身疲倦,干脆装作没看见,夹着卷宗默默走去书房。

吴暻坐在门口的廊沿上,起身作揖:“大人才下值呢?”

“哟!你也回来了。”他很快打起精神,说话间带上了笑模样,“我今天正好事多,不能陪你一块进去。皇上怎么样,待你还好吧?”

“陛下自是极为和蔼,还赐了我许多赏银。”

“我就说嘛,考进士就是做天子门生,见什么官员大儒都不如直接去见皇上。”他开了房门,点起油灯,与吴暻面对面坐下来,“放心吧,不出大差错,十拿九稳能上榜。”

吴暻弓腰坐着,双手按住膝盖,轻轻点头。

曹寅见他拘谨,家仆进屋上茶水时,便命人温两壶浭酒来,又问:“你父亲是康熙十年辞世的吧?顺治年间做过国子监祭酒。”

“是啊,被迫应诏入仕。”吴暻苦笑,“他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,弥留之际还让家里人给他穿僧衣下葬……也算是穿回了旧时衣冠。”

他说完抬眼看着曹寅,曹寅也歪头看着他,端起杯喝了一口茶:“结果你今天又回到这里应举。”

“唉……”吴暻长长叹气,垂下头,恨不得连脑袋也埋进膝盖里。

丫鬟呈进酒菜来,房屋里便弥漫起温暖的食物香气,疲倦紧绷的身体也开始变得柔软。

曹寅倒了一杯酒,递给吴暻:“不过今时不比往昔,先帝毕竟是第一个入关的鞑靼国君。虽说也很勤勉,很尽力,算得上殚尽竭虑,但也有许多说不出的古怪地方。那么年轻就没了,很多事自己都没弄明白,又怎么帮这些满汉大臣理明白?你父亲那一辈人肯定是受了不少委屈。”

吴暻睁大眼,禁不住有些口吃:“大,大人,这种话也是可以说的吗?”

曹寅挥手一笑:“咱们私下聊天,不传出去就不碍事。”

吴暻喝了口酒,悄悄点头。

“其实你父亲也知道啊,他写的诗怎么说来着?持来付一炬,泉路谁能识。红颜尚焦土,百万无容惜。想当年孝献皇后那个丧事办得真是…… ”曹寅眨眨眼,冲他竖起两根手指,“如今这算是第二位爷了。前车之鉴,照猫画虎,毛病也应该改去不少。天下又太平,你们来做官,正是好时候。”

吴暻频频颔首:“大人说得对,我看着皇帝也挺像回事,是读过咱们书的样。”

曹寅哈哈大笑,回身拿了一张内务府的账册给他看:“你可认得这上头的字?”

吴暻摇头:“这是满文吧?我不认得。”

“哪里有什么满文?满洲过去就没有文字。他们头领说的是满洲话,写的是蒙古字,底下平民都只会说不会写。所谓满文是用蒙文改的,至今也不足百年。”

吴暻目瞪口呆:“我未曾学过,竟不知道……”

只见曹寅仰头灌了一大口酒,接着说道:“满文有音而无意,能写就能念,念出来也未必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。他们一开始还想用这套回鹘字母翻译汉文典籍,以为就可以从容抚有华夏了,能翻译得过来吗?能翻译得出来吗?根本不可能!所以只能融满入汉,也必须融满入汉,没有别条路。”

寂寞的秋夜里知了嘶鸣,月光冰凉凉照着,小小一盏灯火在两人中间摇曳。

吴暻一拍手:“是了,我在园中时,也听皇帝说要征诏黄宗羲,还念了他的一篇文章,可知是有这份心思。”

“哦?什么文章,是《原君》吗?”

“原来先生知道!”吴暻张嘴惊叹,又紧抓着酒壶感慨,“唉,可惜啊,黄老并不愿出山,但也称皇上是圣天子,回了些奉承的客套话。”

曹寅只是轻笑:“不出来很寻常,放不下也很寻常。非要逼那些亲历者放下,喜洋洋登金门上玉堂,未免也太不要脸了些。”

吴暻抬眼盯住他:“所以你是觉得,人应该记仇。”

曹寅蹙眉:“人不应该记仇吗?”

“可有记仇就会有复仇。”

“倒也未必。”他摇摇头,“有些仇错过了时间,就再也报不成了。勉强挥刀,只会砍向无辜之人。”

“他能算无辜吗?”吴暻声音急促起来,双手按在桌子上,“虽说是先人夺取的产业,但后人也躺在祖产上享用啊!”

“你要这么论,朱家的皇子皇孙们没躺在祖产上享用吗?你我没靠着祖产和佃户拿钱吃饭吗?这又是多大的罪过呢?”

吴暻安静了片刻,缓缓坐回去,扶着头苦笑:“曹公,晚生实在想不明白,记仇如果不是为报仇,那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
曹寅盯着烛火半晌,一时也答不上来,便只能岔开话题:

“舜东夷,文王西夷,天下曾落在各族人手里,这大概也是造化之理,常人不该妄议。陛下寻访的是前朝大儒,但也是做给年轻学子们看的,要紧是姿态。老人们不来,年轻人肯来已足够了。”

吴暻想了想,对着他点头:“确实,毕竟黄老先生也说,眼下是五百年名世。讲什么文章憎命达,国家不幸诗家幸,不过是自我安慰,能身处盛世还是比乱世里挣扎要幸运多了。”

“五百年啊……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。”曹寅小声念起《孟子》里的语句,手心转动着酒盅,笑得心不在焉,“如果可以让这个天下再度兴盛起来,那当然很好,再好不过……到时能名显于世的,也不知是哪个读书人。”

“算一算,朱夫子至今,也真够五百年了。普天下文人学子如许之多,还有谁能在纸墨间再度封神成圣吗?”

圆形小桌上镶嵌着大理石,看去仿佛一幅烟雨江山图。吴暻盯着桌子出神,曹寅也盯着他出神,落地钟指针咔咔作响,过了不知几多时辰,曹子清又突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:“这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,操心也无用!时间不早,快歇息吧。”

 

送走了吴暻,他又回到书房里,一个人默默打开窗扇,看着院子里的天。

星月当空,银河西泻,一颗颗闪烁得分外清楚。

如果真有所谓的文星下凡,天选之子,谁会不希望自己拥有这样的资格。

学有大成,享祀孔庙,曾摸到过神坛的人,又如何能抵挡住痴心妄想。

他饮下一口烈酒,将书桌上《明夷待访录》拿起来翻看,看着看着就笑出声:

“远者数世,近者及身,其血肉之崩溃,在其子孙矣。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,痛哉斯言。”

呜呼哀哉!

连王者的万世功业都如此虚妄,凡人又哪来的胆量去追求不朽文名?

仅仅靠羞耻和自我怀疑,已经足以掐灭所有念想,遑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欲望折磨,跟如影随形的渺茫失落。

他放下酒壶,研墨润笔,在白纸上随意书写:

惟世间情种,且狂且放。

热酒浇残莲匣剑,寒鸟叫彻芙蓉帐。

笑英雄,千古不回头,沉黄壤。

写完又看着笑了一会,丢在一旁,从柜中取出《楝亭图》,按照上面的题跋,开始挨个给隐居的遗民写回信。

为杜岕写一首诗,给郭汝霖题一副对联,作短笺询问石涛的近况,又分别在信封里放入数额可观的银票。

轮到屈大均之时,难免犹豫片刻,只写上请他搜集当地女文人的诗词,以助书籍编撰,并附上酬劳聊表谢意。

 

天地相合,以降甘露。

轩辕之精从九重天上散落,冲刷着山河大地,恩被万灵,下及草木。

皇帝在雨声中睡得深沉,身边响起内侍刺耳的催促:“皇上?皇上?皇上起床吧?”

国君不情不愿睁开眼:“……干什么?”

“皇上,淮河又决口了!”

他一下就坐了起来。

曹寅刚将通宵写完的信笺交给家仆们送出,就看见佟贵从大门外奔了进来。

“大人,方才宣府右卫有四名庄头来告,说庄里遭了雹子,田地砸坏了上百啊!”

“了不得!”他匆忙进屋,拿起帽子扣在头上,“你快叫上徐大人,一起去宫里商议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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