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UCE沙司
红学之曹康基情派(俱是疯话而已)
2016-02-29  

高唐客当遇巫山女,魏公子不负洛川神

上年纪的人仿佛格外喜欢小孩,太皇太后时不时把曾孙子抱过来玩,晚上就放在西暖阁里睡觉。

七八个奶娘保姆围着他睡在大炕上,半夜要起来三四回。
曹寅贴边躺在角落里,整宿下来梦不成梦,起床以后也只能无精打采去扫地喂狗。
皇后和年轻的格格福晋们早早过来请安问省,满屋子人围着承祜逗弄,教皇子喊大额娘小额娘。
不一会儿曹寅提着书箱进来,向老太太作揖,说预备要去学里了,皇后就递给他一个象牙镶金做的玩具小人。
小人兵士打扮,手握刀剑,曹寅攥着它直皱眉:“这东西有什么用?”
“玩的啊!你使劲拧后面那个机关,它能自己走路。”
曹寅想了一下,对皇后苦笑:“姐姐,这是洋人的玩意吧?我又不是小孩。”
“哪里不是小孩了?你不就是个小孩嘛!”皇后摆摆手,“总之你拿去就完事,我也算交差了。”
“奴才要这个干嘛?也没用啊,还是给阿哥玩吧。”曹寅把小人塞到承祜手里。
皇后赶紧一把夺下来:“别别别!他现在什么都往嘴里放!”

因此皇后回去以后,就把玩具搁在皇帝的书桌上:“人家不要,我又给拿回来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皇帝颇为惊讶,“这可是个稀罕物件!”
“可能就是不喜欢呗,也不是谁都喜欢这些西洋机巧的玩意。”
皇帝便鼓着腮不语,默默上足发条,看小兵在桌子上走直线。
皇后又劝道:“陛下要是想服软示好,不妨派人去跟他明说。这样影影绰绰的,他也未必猜得出是什么意思。”
皇帝却还是摇头。
“若是觉得他不好呢,那就换个人伺候,也不用再继续纠结犹豫,连周围人也看得难受。”
皇帝愁眉苦脸叹气:“他虽不怎么样,可别人更差劲,上哪找个真的严子陵去?将就着用吧。”
他背起手,像个小老头一样踱步到外面,命人喊小厮尹达过来。
尹达刚被用过刑,面庞青肿着对着皇帝叩首。
天子低头问他:“你去跟了南怀仁一年,他果真不曾轻薄过你吗?”
尹达仍旧说得跟上回一样:“属实没有,南大人一直对奴才客客气气。”
“那有没有跟他的教友信徒们聚集,暗中谋划对社稷不利的事?”
尹达含泪摇头:“回圣上,真的不曾有。”
“要叫我查出是假话,门牙也给你拔下来。”
跪着的小男孩说话已带上哭腔:“奴才以身家性命担保,确实没有啊……”
“这样我就放心了。”皇帝便直起腰,吩咐身边的起居注官,“让人去跟南怀仁说一声,以后随时候着,有空就进宫讲学。”
文官弓着背,连连点头。
皇帝又问:“你们南边的读书人,一般都喜欢什么东西?”
恰好此日是顾贞观当值,他就拱手回答:“南人喜欢结诗社、交朋友,以诗文往来赠答,以笔墨互相唱和。”
“那具体是怎样做的呢?”
“像我有一个朋友,乃性命之交,生死之谊。如今他遭了冤案,被发配在东北……”
“哦,又是你。”皇帝扭头,仔细看了看他的脸,“一会去吏部交上印,滚回老家去。”

 

虽然不懂南方人的玩法,但十几岁的小男孩喜欢什么,玄烨还是能猜得出几分。

他拿着本小册子去慈宁宫,却并没有看见曹寅的人影。

太皇太后告诉说:“为了预备年底祭礼,到学戏的地方练舞去了。”他只好坐下聊了半天闲话,再背着手溜达出来。

原来当年顺治在世之时,西苑的东南角上就养着些师傅和伶人,主要担当宫中韶乐事务,偶尔也演两场惩恶扬善的应承戏。

皇帝晃荡到花园里,果然看见不少戏子站在台上排练,曹寅也混在里面唱:“碧云天,黄花地,西风紧,北雁南飞,晓来谁染霜林醉?”教习师傅帮着他摆出兰花手势。

玄烨就故意咳嗦两声,开口嘲讽道:“我瞧着你这练的也不像莽式舞啊!”

一群人唬得不轻,匆忙跪下朝皇帝磕头。

玄烨示意众人起来,对曹寅下旨:“你接着唱刚才那段。”

曹寅朝他摇头:“我记不住词,唱不了。”

皇帝气闷,又指别人:“那换你唱。”

夕阳映在湖面上,碎光粼粼。老师傅搓着手上前赔笑:“皇爷有所不知,自从先帝爷裁减过女乐,咱们教坊里就没剩下几个人。正经学过的戏,也只有早先一本《忠愍记》。今日因曹公子带了本西厢过来,我们才学着唱这个,也都没学会呢。”

“怪不得平时也不见你们操练!”皇帝无奈叹气,继续支使曹寅,“那你拿着书唱,总不会忘词了吧?”

曹寅见赖不过去,便打开《西厢记》哑着嗓子随意哼哼。

皇帝赶紧拍手将他打断:“停停停,你刚才不是这么个声音!”

曹寅继续耍无赖:“我真只有那一句唱得好,别的都不行。”

皇帝抬高下巴对他伸手:“那你把皇考的书还我。”

“可这不是先帝的书呀,这是金圣叹的书。”曹寅将封面指给对方瞧,又念里面的批注,“你看他说,《西厢记》必须扫地读之,必须对花读之,必须与美人并坐读之……”

皇帝不耐烦:“我知道,这人是江南才子。阿玛也是因为赞赏他的文采,所以才收藏他评点的传奇。”

“可是陛下您登基以后,就把他腰斩了。”

“什么?”玄烨一双单眉细眼突然睁大,“腰斩了?”

曹寅耸耸肩:“就是哭庙案呐,皇爷忘了不成?”

玄烨却只站在那里皱眉头。
曹寅从旁打量,瞧他还真像是不知道的样子。周围一圈梨园行的人,又都瞅着他俩看,暗暗交换眼神。他只好上前,拉着皇帝走到远处的树底下。
玄烨一路小声催促:“什么哭庙案,你仔细说说。”
曹寅便讲道:“这个金圣叹,传说是钱谦益的外甥。钱谦益你知道吧?当年打开南京城门,投降豫亲王的南明尚书。”

皇帝就点头:“听过。”

“因为江南赋税繁重,一群书生趁着先帝驾崩,相约去文庙里哭诉。”说到此处,他又停下解释,“其实这哭庙本是当地旧俗,从前官府有不法之事,士子们便向孔圣人申告,往往能够查办。而今换了新朝,则全不当一回事,直接判大不敬之罪,斩杀了许多人。”
皇帝听了,抱臂沉思:“我自幼临朝听政,印象里只有辅臣们判过庄家明史案,还真不熟悉这个……”
曹寅笑道:“这都是皇爷刚登基那年的事了,不记得也寻常。”

玄烨缓缓点头,喃喃自语:“……当初四个主政的人,十年间竟死的一个不剩了,再没人跟我提这些旧事去。”
曹寅瞬间又想起什么,就将书夹在腋下,对着他比划:“苏州还有个故事,讲金圣叹上刑场时贿赂刽子手,请他速斩速决,说自己耳朵里有银票留给他。完事后真从耳洞里搜出个小纸闭,打开一看,你猜是啥?”

玄烨瞪着眼,摇摇头。
“纸团上写的是——‘好疼’,哈哈哈!”曹寅笑得捧腹,一只脚狠狠跺地。
年轻的皇帝更加纳闷,歪着头问:“你笑什么?这很好笑吗?到底有什么好笑?”
曹寅只好停下,用鞋尖默默划拉地上的土。

“你当时才多大点啊,竟知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?”
“我也是后来读书识字了,才知晓的呀。先是看他出的这些闲书,又听了当地人的流言。”
两个人在火红的枫叶下站着,半天没人吭气。

皇帝见曹寅又在摆弄手里那本书,就故意咳嗦一声:“这本《西厢》真的是先皇所有,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放在乾清宫里。我只当它是父亲的遗物,所以好生珍藏,翻都没翻过。”
曹寅暗暗咋舌,赶紧双手捧着,把书还给他。
皇帝顺手又扔给他另一本册子,打开竟然是本春画。
曹寅不由大骇,脸上皱眉呲牙,嘴里说着:“该死该死!”一屁股坐在太湖石上就看了起来。

书册上男男女女,或着衣或赤身,姿势各有千秋,皆作阴阳相合之态。画得是毛发细节分毫毕现,白处似雪、红处似霞。曹寅看到满脸蒸红,还一个劲往后翻。

玄烨瞧他果然喜欢,便贴在旁边坐下,小声嘟囔:“我又把逃奴两次判绞死,改成逃三次才判绞死了,别人都没反对。”

曹寅飞快瞥他一眼,又看回画册:“皇爷这是病好了,能上朝了?”

“那是!他们天天拿艾草熏我,攒大药丸子当饭吃,我也不敢不好啊。”

曹寅就低着头嘿嘿发笑,猜不出是笑的什么。

皇帝于是也打开手里的书,胡乱看了几页,随口问:“你什么时候搬回来?”

“等你好利索了呗,省得被药熏。”

“哦,我懂了!你肯定是喜欢奶奶那边宫女多。”

“屁咧,婆子多才是真的。”

“那你回来,我明天带你看选秀去。”

曹寅突然合上书,扭头看着皇帝,笑出一嘴白牙:“这不合适吧?”
“我说行就行,再说她们知道你是谁。”
曹寅立即凑近,拍拍胸脯:“好,那我就去,帮你选一个端敬皇后那样的佳人。”

“可拉倒吧!”玄烨伸手推开他,“你觉得闹成阿玛和董鄂氏那样好吗?”

曹寅仰头看了看天:“确实是挺丢人的。”

皇帝对他怒目而视。

“但也十分过瘾,就像演了一出大戏。”

湛蓝的天又高又远,云团干干净净浮在上面。

皇帝唉声叹气:“我闹不清楚,我觉得实在太过了,最好还是不要到那种地步,若没有这件事,可能他还活着……”

曹寅歪着脖子看他:“可是古往今来,有那么多传奇,话本,诗词,都是在讲这个。你都没想试试吗?”

“但说白了就是长得美,又性子合得来嘛。那这两件事也可以分开吧?美人是美人,知己是知己,岂不更稳妥?”

曹寅闭上眼摇摇头:“我还是希望碰见一个中意的佳人,发生些不一般的事情。”
“啊,那你危险了。”


宫中选秀,向来不设固定地点,在哪全凭人主心情。这天内务府小选,秀女们都是从神武门进来,再到御花园等候,最后七个人一组,走到皇帝面前站好。
皇帝小声问侍从:“你看这几个里,哪个好看?”
女孩们素面朝天,都穿深蓝色长棉袄,没戴什么首饰。曹寅眯着眼瞅半天,对天子耳语:“也太小了,头发没长全,看不出好不好看啊。”
“你尽量想象一下,假如有头发,哪个好一点?”
曹寅很是为难,从左看到右,又从右看到左,揣着手十分狗腿地说:“中间的好像强一点。”
皇帝便将写着她名字的木牌拿出来:“感觉差不多的就留下,下次放一起再比。”
“啊?还有下次?”
“当然啦,得筛选好几轮呢,这样才能把好的都挑出来。”
曹寅小口叹气:“奴才还以为,能看见很多风情万种的佳人,结果就是些普通小女孩。”
玄烨拿眼睛白他:“这是佳人们小时候,等长成佳人得多大了?早成了人妇。”
曹寅捂着嘴嘻嘻笑:“所以端敬皇后也是有先夫的人呐……”
旁边皇后清咳一声,板着脸,冷冷看他俩。
皇帝赶紧坐直身体,把木牌也推到夫人前面,微笑着问:“你看她们可有顺眼的?挑一个。”
皇后扶着桌子站起来:“我头痛,不舒服,先回去歇了。”又甩起手帕随便一蹲,算是行了个礼。
曹寅眼看她带着一长串跟班走远,扭头瞅皇帝:“你又把她气跑了。”
“那我能怎么办?”玄烨拍桌子,“你说我还能怎么办?她老是不舒服。”
“人家是喜欢你,所以才舒坦不起来,还要在这帮你选宫女和小老婆。”
皇帝无奈摊手:“规矩就是帝后一起选啊,怪我咯?”
“那这规矩确实有毛病。”
说话间又有七个女孩走过来,曹寅连忙推他:“有漂亮的,这次真有漂亮的,偷着在看我呢!”
“放屁,是在看我!”玄烨把牌子留下,指那女孩问,“唉,你是谁家孩子?”
“回主子话,奴婢是正白旗包衣人,李月桂之女。”
她脆声说完,抬头看了看上面咬耳朵的两个人。

小厮嬉皮笑脸,龙衣人伸手推搡他。

 

秀女没有想象中好看,真人及不上纸面的图画,当晚夜读,曹寅又把那本册子拿出来瞧。

玄烨拿着圆规画圈,一眼瞅见,赶紧伸脚踹:“喂,藏起来藏起来!”

曹寅正看得入神,冒然被打断,自然浑身难受。

他胸口发热头顶冒汗,歪倒在炕上哼哼唧唧:“……妃嫔媵嫱,朝歌夜弦,明星荧荧,绿云扰扰。”

“嫌弃我的宫人丑你就直说。”

“我并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
眼看这个哈哈珠子眼神发直,人恹恹的,也不大说话,玄烨心中便猜得了几分。

等到歇下以后,周围夜深人静,他就伸腿去蹬对方:“子清、子清?” 

曹寅当然没睡着,翻身正对着他:“干嘛?”

“你过来,过来,我说个巧宗。”

曹寅依言凑近,玄烨就把手伸进他被子里,轻轻摸了一下。

曹寅唬得往后一趔趄,玄烨已经倒在枕头上,笑得发颤:“果不其然……”

“你有毛病啊!”曹寅转身就要往远处爬。

玄烨拽住脚腕不让走,硬扯回来,凑到他耳朵边说:“慌什么,教你舒坦的法子,是人早晚也要知道。” 
曹寅心口狂跳,一分想逃,二分不舍,三分上火。他暗中寻思着,横竖天黑看不见脸色,就是听听也无妨,便僵着身子,任皇帝在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,最后还是忍不住羞得掩面伏身而笑。 

玄烨佯装生气:“我说的都是正经东西,你笑个什么劲儿?以后你就知道了。” 

曹寅摆手:“了不得,你再说下去,我今晚上就要过不去了……” 忽然一只略带凉意的手伸进来,将他握住,曹寅浑身一激灵,心中大叫“不好”,便想挣脱。

玄烨却又用另一只手捂了他的眼,悄悄说:“什么都别想……别想着是我……想你喜欢的……” 

如此反而更加刺激非常,总共没有几下,曹寅便觉得全身气力一起跟着倾泻出去了,五感麻木,大彻大悟,只能看着天花板直喘。 
玄烨趴在炕上,笑得抽气。 

曹寅看见对方的身影在黑暗里一起一伏,心中冒火,恨不得要踹上一脚。 

最后真忍不住踢了他一下,玄烨顺势翻了个身,笑得更厉害了,用手直捶床板。

 

谁料第二天下朝后,曹寅便不见了人影。皇帝只好去慈宁宫,设法跟祖母打听。

“……狗也不好好喂,院子也不及时扫,小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。”

老太太对孙子微笑,揉着怀里的胖猫:“哦,忘了跟你说了。正好有南边进鲜的船过来,就让他跟着回金陵去了。”

“怎么突然又送走!”皇帝目瞪口呆,“那还回来吗?”

太皇太后也不回答,先仰起头问:“我审审你,昨天晚上,你俩干嘛了?”

玄烨眼珠子转了转,赶紧坐下帮奶奶捏腿,嘴上赔笑道:“嗨,那不是闹着玩嘛。”

老太太嗤笑一声:“哼,知道的是玩……”

皇帝闷头捏了一阵,又想出句话:“可孙子已经习惯了,突然没人陪,感觉很闷的,读书也没劲。”

“胡扯,你那边不有的是人?”

“但很多话不方便跟女孩们说啊,既放不开手脚,又说不到一块去,再说我跟谁打兔子去呢?”

“人家进宫当差三年了,还不许回家跟爹妈过个年?”

皇帝便不再言语,咧开嘴嘿嘿笑。

 

按顺治十八年恩诏,曹家可以荫一子入国子监,因此次年回京,曹寅就去考了顺天府的乡试。试四书五经文,作五言八韵诗,再写上一篇策论。

三场过后,考生回家,考官阅卷。  

徐乾学阅卷阅到眼冒金星,终于拟出桂榜呈给皇帝,回贡院收拾铺盖走人。

东西搬完了,墙角还剩下一叠试卷。他随手拿起来,一看可慌了神,赶紧去找主考官蔡启樽:“老蔡,这一叠卷子,竟没人看过吗?” 

蔡启樽忙回去翻阅,却真的是遗漏了,两人举着蜡烛站在堂中,沉默不语。 
许久,蔡启樽道:“榜单已经报上去,若现在再改,我俩必然是渎职之罪。” 

徐乾学点头:“我也想过后果。但读书人辛苦十几年,花费银钱精力,也只为了这一遭。若是瞒下,你我良心怎能过得去?” 

蔡启樽摇头:“罢罢,论罪便论罪!我俩来把这叠卷子看了。” 

于是二人挑灯审阅,至天亮又检出一卷文章古雅清丽者,将名为韩菼的书生补报上去。

虽然早早在宫中得知结果,放榜这天曹寅还是告了一日假,专门跑过去看榜。

他家的芷园就在贡院附近,出了门正好看见龙虎榜从内院取出,一路鼓乐仪仗护送,张挂在黄绸彩亭上。

考生们人挤人,都伸着头看。曹寅在人群里一跳一跳,仔细找寻自己的名字。纳兰成德从背后拍他:“子清,你我这回可在一榜上了。”

曹寅惊喜回头:“是呢,怎么这么巧?咱俩果然有缘!”

周围也有别人插嘴:“既是同榜,自然就是同门了!”

“同门师兄弟,以后烦请多多关照啊。”

“我是山东人,兄台祖籍何处?”

榜下很快就有大嗓门招呼起来:“不如找个场合,好生庆祝一番,大家也能互相认识下!”

曹寅尚不曾见识过这场面,迷迷糊糊跟着他们,就去了歌肆酒楼。

南城的馆子里挂着彩灯,贴着窗花,雕花桌椅的边角都磨得锃亮。

曹寅走在楼梯上,已听见有女人在唱曲:“为冤家,造一本相思账。旧相思,新相思,早晚登记得忙。一行行,一字字,都是明白账。旧相思销得了,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桩。”

他便小声跟着哼哼,同行的举子里,也有人悄悄瞅他。

纳兰成德一入座就冲他招手:“子清,来,坐我旁边!”

曹寅过去坐下,按习惯就帮人摆碗筷,倒茶水。

对面的书生拱手问:“鄙人王鸿绪,不知公子如何称呼。”

成德略一思索,回道:“在下成容若,叫我容若就行。”

另一个举子又说:“我好像不曾看见榜上有叫王鸿绪的。”

“啊,我榜上的名字是度心。”

曹寅挺纳闷:“怎么名字还能换吗?”

王鸿绪瞥他一眼,朗声笑道:“这种事很常见啊,我又不是监生,考童子试还得浪费不少年,所以跟人买了一个。”

众人都咋舌。

酒菜摆上桌,曹寅又起身帮他们倒酒。

有人问:“玩什么,飞花令还是叶子酒牌?”

成德说:“既是文人,自然行雅令,就飞花令吧。”

王鸿绪点头:“好,此令中须有天、地、一、二字样。我榜名既是度心,大家便以心字收尾,可好?”

曹寅问:“那这令,需要说个什么东西呢?”

“就介绍一下自己的身家来历。”于是王鸿绪先开头,“天倾西北,地陷东南,一朝读书,二朝为臣,全凭满腔诚心。”

成德忙问:“那令尊也在朝为官了?”

王鸿绪得意拱手:“家父是漕运使王农山。”

另一个人接着说: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……”

王鸿绪打断他:“下有苏杭是吧?你这缺了个地字啊,罚罚!”

那人只好喝又了一杯。

王鸿绪又催促:“接着说完!”

“一江春水,二分明月,诗书了然于心。在下苏州韩菼。”

轮到成德,他便举起杯说:“云映天池,霜融黑地,一身从龙,二京相辅,实属耿耿忠心。”

左右听出是从龙入关的旗人,都对他作揖:“公子来历不凡,失敬失敬。”

成德又推曹寅:“你也说一个试试。”

曹寅眯着眼笑,低头看了会酒杯说:“上不着天,下不着地。一口答应,二手迎合,服侍须得小心。”

一桌子人都笑出声:“可也太俗了!”

“我就是个伺候人的嘛!”

王鸿绪一直看着他笑。

酒过三巡,曹寅喝到面色坨红,出去解完手,在阳台上扶着栏杆透气。

王鸿绪也跟过来,跟他搭话:“你是跟着那个成公子来的?”

曹寅点点头。

“以后我上哪能找着你?”

曹寅不由发笑,一只手撑着头看他:“这你可没地找去……”

 “那为什么成公子就能找着你呢?”

酒气熏人,灯火昏昏,曹寅只觉得他荒唐:“因为我们早相识了嘛。”

唱曲的女人又换了首小调:“假情儿调了千千万,假誓儿发了万万千,明知你都是假,就该丢你在一边。”

“咱俩今天也算认识了呀,你以后还出来玩吗?”

曹寅幽幽叹气,对他苦笑:“身不由己啊,出不出得来,我自己说了也不算。”

对方忽然就扑上来,把他按在栏杆上亲嘴,手往袍子里面伸,口中不三不四:“乖乖……可怜见的,怎这般招人疼……”

曹寅霎时懵住,挣了两下没挣开,便使劲扯他辫子。

王鸿绪却不管不顾,一味往前凑,两只手还紧忙活,把曹寅系裤的汗巾子都拽下来了。

他就抬起膝盖,朝对方腿中间狠狠一顶。

王鸿绪喊疼倒地,曹寅骑上去,照着脸就是一拳。

此时恰巧张纯修也出来解手,见状连忙上去拉架,放开嗓门嚷嚷:“打起来啦!快来人啊!”

成德出来一看,恨得直跺脚:“你找死啊,敢轻薄他!”

王鸿绪也很生气,质问道:“这不是你带来的小倌吗?不能碰啊!”

“我操你知道他是谁吗?他爹比你爹官大得多!”纳兰成德又小声嘀咕了几句,王鸿绪一张脸瞬间变了几个颜色。

他爬到曹寅脚边,抱住腿说:“我错了,有眼不识泰山!不曾见识过这等年轻的举子,也不曾见识过这等学问的贵人!小的给公子赔罪!”

曹寅却只是坐在地上喘粗气,紧皱着眉头出神,过了半晌才问:“我这样,算是吃亏了吗……”

“没错,是吃亏了,但不要紧,小的给大人赔!全都帮大人补回来!”

曹寅瞪他:“这如何赔得?”

“赔得,赔得!在哪吃亏从哪补,我请大人逛窑子去!”

成德立即嫌弃地摇头:“好好的去那脏地方作甚!快送他回家是正经。”

“不!”曹寅爬起来拍拍裤子,又系好裤腰带,“我还就要去。”

可喜那王鸿绪也是个懂门道的老油子,真说到做到,带着饭桌上一席人去了狭斜巷。


且按下新科举人们不表,先说那内阁中书顾贞观。此人去职后并不曾南归故里,仍旧在京城里游荡,仅靠卖文借钱度日,最后终于借到了高士奇头上。
高士奇带他去小酒馆里,点上三个菜,烫好两壶酒,把一包银钱拍在桌上推过去:“远平兄,依小弟的见识,你还该先回无锡老家,或经营田产,或做点生意,都比继续在北京熬着强。”
顾贞观倒了一杯酒,自斟自品,苦笑摇头。
“我不是心疼钱啊,并不是心疼钱!”高士奇赶紧摆手,“只是皇爷亲自请你走人,想要复起已绝无可能。不如多等几年,等他消了气再说。”
顾贞观闷头吃菜,大口啃馒头:“做官不适合我。我试了十年,还是此路不通,不如另想法子。” 
高士奇默默瞅了他一阵,仍劝道:“读书人一旦仕途不顺,都爱说自己不适合官场,其实哪有什么适不适合?还不是靠运气?我今后多帮远平兄留意便是。” 
顾贞观已将面前的一盘菜扫荡干净,含含糊糊说:“真用不着!”
“我也是不懂你。”高士奇看得直摇头,“一个人抛家弃业来北方,若求得功名也罢了,却也没有。只为了救个老友,连累自己大半生。” 
顾贞观低头不语,又开始扒另一盘菜。 
“你别怪我多嘴啊。你现在还能记起他的样子吗?” 
顾贞观喝了一大口酒,抬头笑道:“就不劳烦你帮我操心了,总之我非办成这件事不可!你如今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吗?” 
“御前那轮到我说话?我还自身难保呢!你是不知道,前几天徐乾学和蔡启樽因为看漏考卷,全都降了级,整个翰林院都战战兢兢。我借你几个钱不算事,自己的前程可不敢搭上去。” 
顾贞观于是打了个饱嗝,将银子揣进怀里:“那你就不要管我了,我也自有我的活法。” 
高士奇无奈叹气,扭头看向窗外。一伙年轻人从街前经过,他瞧见里面有张熟脸。

曹寅跟着王鸿绪在大栅栏转了一圈,进帘子胡同找了家小唱。进去看了看,也不过是普通民家布置,院中多挂了几盏红灯,窗户上都糊着红的粉的纸。鸨母和龟公热情招待,请他们到堂屋坐下吃茶果,叫出一排涂脂抹粉的小男孩来。
众人看了都皱眉:“怎么净是这个?”
王鸿绪苦着脸说:“按大清律,文武官吏宿娼者杖八十,媒合人减一等,所以有相公而无名妓啊……我也不能害了诸位不是?”
鸨母赶紧自夸:“我们家是相公私寓,京中最好的了,外头的花档子可比不得!”
成德用胳膊肘撞曹寅:“喂,你还继续吗?”
曹寅至此已是骑虎难下,待要后悔又怕当众丢人,更怕人笑他懦弱,只能硬着头皮说:“继续。”
“哇……你厉害!”成德冲他竖大拇指。
韩菼马上开始讨价还价:“老板你这些人不怎么样,居室也不清雅,我们苏州那边的花船可讲究多了。”
鸨母从鼻孔里喷气:“呵!不是老身夸口,附近宅子比我家好的就没见过!公子要色艺俱佳的也行,粉坊街的王桂香,东草场的陈银官,天桥的徐紫云,都是大美人,但今晚可叫不上,您得慢慢等。”
韩菼又转向曹寅:“主要还是你,你觉得行就行,我们都随意。”
王鸿绪点头附和:“公子可以找个长得像我的,干着解气。”
“我呸!看见你那张丑脸就想吐!”曹寅抱臂打量那些小男孩,有的充作女儿打扮,有的仍是男儿穿戴,脸都涂得煞白,匆匆画了弯眉毛红嘴唇,站在模糊的灯光下,总有些说不出的古怪。
他就伸手指向一个单眉细眼小圆脸的孩子。
“确实也就他看起来还行。”韩菼接着问鸨母,“我们人多不能打个折吗?”
“不是吧你?”张纯修瞪他,“不刚说不及苏州吗?”
“但人偶尔也要吃一次苍蝇馆子啊。”
纳兰成德拍拍曹寅的肩:“我看我还是在外头等着你吧。”
张纯修也跟着他点头。
待进了小房间,那孩子就替他解扣脱靴,又拿水盆给他洗手,端茶帮他漱口,服侍人十分周全。
曹寅盘腿坐着,看他在屋里来回忙碌,心里突然就咯噔一声,脸色也瞬间变白。
那小倌爬上炕,凑近他问:“大爷是头一遭来吗?大爷琢磨啥呢?”
“没什么,我想我自个儿……”他刚回神,小倌就一面说着:“大爷我叫双宝,你可记住我的名啊!”一面扭着蹭过来,要往他腿上坐。 
曹寅叫刺鼻香味一扑,就有些反胃,忙推开他:“等,等等,你身上什么味?”
“……香粉啊。”
“那个……我闻着呛鼻子,你去把脂粉洗了成不?”
双宝从善如流,立即下床去洗脸。
曹寅就偷偷穿上鞋,疾步往门口溜:“对不住,看来我还是享不了这口。”
那小倌立刻急眼,扑过来扯住他的袖子:“不行啊!你要就这么走了,他们要往死里打我的!”
曹寅回头,一见他洗净的面目,又有些愣神。原来最尊贵的人和最下贱的人,都一样长得有鼻子有眼,一样能有几分相似。
他磕磕绊绊说:“但是……我……可是……”
双宝牵住他的手,轻轻抚摸:“大爷不用怕的,这事很容易,咱也不敢笑话大爷,您躺下歇着就行,别的我自己来都成。”
曹寅鬼使神差又被他带回了炕上。
一炷香工夫,他直着眼睛出来,走回堂屋坐下,坐了许久才想起来问:“老板,同我一道来的其他人呢?”
鸨母得意微笑:“都挑好人进去享受啦。”
曹寅骂了句“操”,起身问:“那结账没有?”
龟公点头哈腰:“大爷不用费事,已经有人替您结了。”说完往后面一指。 
曹寅转身一看,有个人也坐在堂屋里的太师椅上,抬手朝他作揖:“小曹相公,认得我吗?”
曹寅从头顶到尾巴骨贯了个透心凉,他走过去,仔细看对方的脸,:“你……你是翰林院的先生?”
高士奇继续拱手:“詹事府录事高士奇,经常去乾清宫呈送公文的。”
曹寅尴尬笑笑:“高先生怎么能来这呢?” 
“我在街上走,看见有个人很像你,就跟过来看看,没想到还真的是你。”高士奇笑着,用扇子一指对面的椅子,“坐啊。” 
曹寅就坐下了。 
“曹公子怎么也来这呢?”
“……跟朋友出来玩。”
“你今日沐休?” 
“……啊。” 
高士奇清清嗓子:“公子,在我朝狎娼是犯法的。就算是逛相公堂子,说出去也不好听。”
曹寅低头抠指甲。
“你觉得来这里玩爽快?”
曹寅还是抠手:“其实也没多爽快……”
“汉武帝时有个王孙叫韩嫣,是刘彻的同学。他生活奢靡,又不注重言行,结果被太后赐死了。皇帝想救他都没有救下来。”
曹寅抬眼看他:“先生想说什么?”
高士奇并不回答,仍旧问:“我看你平时和他关系很好的样子,仿佛跟别的侍从不太一样。当初为什么就选了你陪他呢?”
曹寅又低头抠手:“我是他家的家生子,我母亲是他的保姆,他小时候就养在我家。”
高士奇听了这话,倒似乎颇为感慨,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看着再尊贵,原来也是个奴几……做奴几的人,终身受制于人,有机会向上不容易,你应该珍惜啊,有工夫还是多干点正经事。”
曹寅双手捂住脸,使劲搓了搓:“可我哪有那么多正经事可干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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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曹寅参加过康熙十一年顺天府乡试,其实是周汝昌的推测。他原文是这么说的:
韩菼为性德作《神道碑》,末云:“始君与余同出学士东海先生之门,君之学皆从指授,先生亟叹其才”。
而其《织造曹使君寿序》又云:“余与使君同自出也。”
所同自出之人亦即“东海学士”,当时以称徐乾学者也。
但徐乾学与性德韩菼等师生之谊,实即本年顺天乡试座主门生之关系。
曹寅倘无正路科名,韩菼不应有“同自出”之语。据此颇疑曹寅亦曾中此科乡试。志以备考。


韩菼这段全文是:余与使君同自出也。会董织造,驻吾吴,于其生日,吴中士大夫征余一言。夫使君之志即足千古矣,岂敢以祝史之言进,因本其所以自寿者寿之。”
“自出”这个词古文里有几个意思,一个意思是自逃在外,一个意思是自首,一个意思是出自,一个意思是自己创建的,一个意思是外甥。而且韩菼是苏州人,曹寅是东北三韩人,不是老乡。所以说这个同自出的意思,理解为是一届的同学可能性最大,周汝昌也不算胡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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