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UCE沙司
红学之曹康基情派(俱是疯话而已)
2016-07-20  

长生殿

两江总督阿山一直在家磨蹭到太阳下山,才慢悠悠坐上马车出了门,走了半个时辰,还未到织造府,已听闻街上传来阵阵喧嚣之声。

总督打起帘子一看,大门口果然挤着乌压压的人群,有小孩骑在大人头上往院墙里看,也有人直接骑在墙头上的,隐隐鼓乐铙钹作响。

他小声说:“不成体统!像什么样子!”

随从问:“老爷,我们还进去吗?”

阿山瞪眼道:“废话!来都来了,现在半路回去,显得好像是我怕了他。”

如此又向前走。

织造府门房上已经有人远远瞧见了,张罗着清路迎他进来。

阿山下了车,走至二门前,曹织造正一路小跑过来,作揖道:“失迎失迎!这边请!”

阿山边走边说:“你们已经开始了呀?”

曹寅搓着手道:“可不是!主要是天怪热,那些宾客不耐烦一直催,我家小孩又嚷着饿,不得已只好提前开宴,大人多担待些吧!”

阿山笑道:“曹织造言重,本来就只是私宴,不必许多讲究。再说怎么好意思叫大家都等我呢?”

说话间已经走到西花园,只见园已中坐得满满当当,挂着各样灯笼,照得如白昼一般。

戏台中央站着两个小戏子,一个满头珠翠,一个穿着龙袍。

曹寅引阿山入座。对面桌上巡抚宋荦站起来,随便朝这边行了个礼。阿山尚未坐稳,忽然从椅子下钻出一个小男孩来,满地乱跑,曹寅一把将他提起,喊道:“连生!连生!”

于是又跑过来一个半大小子。

曹寅骂道:“不是叫你看着弟弟吗!”

连生噘着嘴说:“谁叫他跑得那么快,我一不留神就不见了…再说不还有奶娘嘛…”

曹寅便揪住儿子要打。

阿山赶紧道:“算了算了!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?”

闹了一通,曹寅又回到主位上,将案上本子拿起来看了看,问:“刚才唱到哪来着?”

洪昇笑道:“是刚演完《贿权》这一节。”

曹寅拿起杯来喝了一口,说:“那不就到《春睡》了?甚好甚好,我最喜这段!”便指着台上道,“贺老啊,你们请继续!”

戏台下的老头拉起三弦,假扮的杨妃念白道:“奴家杨氏,弘农人也。生有玉环在于左臂,上隐“太真”二字,因名玉环,小字太真……”

曹寅立刻喊:“停!”

阿山一口酒噎在喉咙里,扭头看着他。

曹寅问:“如何一个人生来就带着玉环?怎么玉上又有字?”

洪昇比划着说:“老身以为,史上风流不凡的人物,得有一定的来历方好。不然岂是随便什么人死后都能入蓬莱仙境?必然本来就是仙子仙人才对。”

曹寅低着头不语。

梦庵禅师看了看他说:“有这种说法,摩耶夫人怀孕前梦见白象入胎,后生佛陀。”

朱彝尊见曹寅仍不做声,便插嘴问:“传说春秋时秦国的弄玉公主也有碧玉一块,后来升仙了,只是玉并非娘胎里带来的。荔轩觉得这写法有何不妥吗?”

曹寅抬头笑道:“晚生只是想到,也有人生来并无异象,成人后照样风流非凡。再者有人小时候有些奇处,结果长大没甚作为,岂不白费了家人一番期望?”

赵执信不耐烦道:“就那么一写罢了,算是她名字的来历,用得着费劲钻研吗?”

“也对也对……”曹寅说,“那咱们接着演吧!”

“昭阳内,昭阳内,一人独占三千宠。问阿谁能与竞雌雄?”

断断续续的曲声传进来,被厨房里切菜和翻炒的声音压了过去。

管家黑子站在门口喊:“前头的酒快没了!再开一坛来!”

燕婆子就提了一坛酒来。

“君恩如水付东流,得宠忧移失宠愁。”

黑子说:“唉?你怎么来了?”

燕婆子笑道:“说这两天客人多,厨上人手不足,才叫我来帮忙。不然织厂那边也赶得很,怎么有闲工夫过来?”

黑子也笑道:“感情不缺人你就不过来了?”

她笑了一下,转身就走,黑子偷偷打了她屁股一下。

高力士在台上探头探脑地问:“万岁爷在哪里?”小太监对着他左挡右挡。高力士问:“你怎么拦阻咱家?”小太监说:“万岁爷十分着恼,把进膳的连打了两个,特着我每看守宫门,不许一人擅入。”

曹寅“噗嗤”笑出声。

洪昇忙将台上人止住,问:“有何不妥?”

“没什么要紧,也无妨。”曹寅摇摇头,“只是他总不至于亲自打人。”

洪昇一边点头,一边在纸上涂改:“很是。很是。”

台上的帝妃大吵了一架,又要和好了,皇帝犹豫着:“妃子来时,教寡人怎生相见也?”

杨妃冲过来趴在地上:“臣妾杨氏见驾,死罪,死罪!臣妾无状,上干天谴。今得重睹圣颜,死亦瞑目。”

曹寅站起来说:“不对,不对了!”

宋荦问:“哪里又不对?”

“演得不对。”

阿山小声问赵执信:“就一直这么断断续续的演吗?一口气演完不行啊?”

赵执信道:“说的是全本都要修,都修好了再连起来重演一遍。你没看他俩面前一人摆着一本?就是为了校对。”

阿山心中立刻开始后悔,早知道就不该来的,并打定主意明天不再过来。

墙头上围观的百姓仍然看得很起劲,有不少已经直接进到园子里席地坐着。

曹寅从座位上站起,走到台上,问优伶:“你是杨妃,这是你男人,他偷偷跟你姐姐上床了,你生不生气?”

“生气。”杨妃说,“但是……”

洪昇也拿着酒壶从桌后绕出来,爬上台。

曹寅又问玄宗:“你干了这种事,亏不亏心?”

玄宗问:“我应该……亏心吗?”说着看向洪昇。

洪昇对曹寅说:“她心里很生气,但是她又害怕皇帝以后不再理她,不接她回宫去。”

曹寅拍着扇子笑道:“对对对,就是这样!再气愤不甘也只能咽下去了,但不能演的像根本没有不甘一样。”

伶人摊开手问:“那该怎么演呢?”

曹寅放下扇子说:“呐……把外袍脱下来,我演给你看。”又对洪昇努嘴,“唐明皇你来。”

高力士捧着一束头发对洪昇道:“娘娘说,自恨愚昧,上忤圣心,罪应万死。今生今世,不能够再睹天颜。特剪下这头发,着奴婢献上万岁爷,以表依恋之意。”

洪昇接过头发,后退两步,愣了半响,抚掌哭道:“哎哟,我那妃子呵!”

他迈着碎步在台上绕了几圈,自言自语道:“只是寡人已经放出……怎好召还?”高力士赶紧凑上去:“有罪放出,悔过召还,正是圣主如天之度。”

洪昇轻轻点了点头。

一时曹寅上来,高力士忙报:“杨娘娘到了!”

曹寅披着水袖上前两步,伏在地上,行了个大礼:“罪妇杨氏见驾,死罪,死罪!”洪昇忙扶他起来,曹寅偏往后退,低头道:“臣妾无状,上干天谴。”又抬起头死死看着他,“今得重睹圣颜,死亦瞑目。”

洪昇手发着抖:“…妃子……何出此言?”

曹寅唱道:“念臣妾如山罪累,荷皇恩如天容庇。今自艾,愿承鱼贯,敢妒蛾眉?”

夫人站在廊下大声问:“老爷今晚上要通宵是不是?!”

曹寅一下子清醒过来,看着李氏,不知她什么时候过来的。

夫人说:“我看孩子都累得睡着了。朱老贺老这么大的岁数,也跟着你熬夜不成?”

曹寅擦了擦汗,看见大女儿果然正闭着眼,顺着椅子出溜下去。

“说得对……我都忘了时辰……今天就先散了吧。明天再继续。”

洪昇鞠躬作揖:“一高兴就忘了形,得罪夫人了!”

李氏摆了摆手。

之后曹家安排车马送客回府,又安顿住在府中客房诸人,皆不细表。

次日总督阿山果然没有来,曹寅干脆开了门放市民进来同看,仍旧边演边改。

演到梦游广寒宫一节,忽然将园中灯火全熄,只在台后留一盏灯,拉起幕布,弄出一个圆形的光圈来。

嫦娥仙子招呼杨妃:“此即太阴月府,人间所传广寒宫者是也。就请进去。”

围观者都啧啧感叹。

宋荦拍着桌子大笑,指着曹寅:“难为你怎么想到!”

“一群仙女,素衣红裳,从桂树下奏乐而来,好不美听。”杨妃惊叹。

仙子告知:“此乃“霓裳羽衣”之曲也。”

洪昇连连摇头:“旧时在京里,也没见他们这样弄过……”

曹寅说:“我见前朝的书上有这样的演法,所以也想一试。”

洪昇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,他就揉了揉眼:“这可能是我十五年来,最高兴的一天了。”

曹寅给他满上酒,两人喝了一杯。

花陰下,御路平,紧傍红墙款款行。

赵执信瘫在椅子上,迷迷糊糊抓着酒壶,忽然想起,戏文里唱到的地方,其实他好像去过。

那里有层层叠叠的红色高墙,一扇又一扇嵌着金铆钉的门,如烟垂柳包裹着满池荷花,漂浮着仿佛永不停歇的曲乐。

那时候他只有二十五岁,在翰林院里编修明史。连前朝的老先生们,也不得不佩服他……

事往浑如梦,忧来岂有端。

戏台上官兵正冲着马夫发火:“快唤你那狗官来,问他驿马那里去了!”

马夫跪着求饶:“……连年都被进荔枝的爷每骑死了。驿官没法,如今走了……”

赵执信犹自出神,忽听得“咚”一声,一盘鲜红的果子被放在他面前。

他直着眼,盯住那盘荔枝看了会,又抬起头扫了一圈。宋荦已经在飞快地剥着果壳。

官兵在驿站里大闹起来,挥起鞭子一顿乱抽,打得马夫抱着头哭:“咳……杨娘娘,杨娘娘!……只为这几个荔枝啊……”

“也太奇了吧?”洪昇问,“眼下江宁城里怎么会有这个?”

王煐冲他眨眨眼,凑近了小声道:“定是粤省官员孝敬的,何必刨根问底?”

洪昇又瞄着曹寅。

曹子清摇着扇子笑道:“没什么,只管吃就是。”

赵执信心中忽然腾起炽热的恨意。

杨妃娇媚地唱:“爱他浓染红绡,薄裹晶丸,入手清芬,沁齿甘凉。”

那包衣奴才坐在上位,正闭着眼摇头晃脑,手还在腿上打着拍子。

若不是因为这出戏,若不是因为《长生殿》,若不是因为……他借着酒劲,趴在桌上,将案上杯盘碗碟胡乱一抹,各种东西叮当哗啦砸了一地。

曹寅看向这边。

有个墙根边围观的野孩子快速跑过来,从地上抓起一把荔枝,又跑了回去。

曹寅招招手,对家仆说:“秋谷喝醉了,扶他去客房歇着吧。”

赵执信站起来说:“我没醉……忽……忽然有了首诗,想送给大人……”

“快,快打住!”宋荦欲要阻拦,但是赵秋谷已经开始了:“…深宫燕子弄歌喉,粉墨尚书作部头…”

曹寅翻了个白眼,揉了揉眉心。

“…瞥眼君臣成院本,输他叔宝最风流!哈哈…”

梦庵禅师把佛珠摸出来,开始默默念经。

“你别跟他计较。”洪昇敞着怀歪倒一边,“他就这样。你知道,他一直这样。”

“诗倒是好诗,我确是给皇上写过院本嘛……就算我不是阮大铖,也该谢谢他。”曹寅摇着头,一面示意下人把赵执信扶走,收拾杯盘。

洪昇此时已有了八分酒意,也越发没正形起来,想脱掉鞋子,把脚搁到榻上。

曹寅看见,立即抓住他小腿,抬手就将两只布鞋摘掉,往地上一扔。

洪昇骇然盯着他,许久才轻轻叹息道:“秋谷也是被我连累的,这两年越发古怪了……就算荔轩你是信陵君再世,怕也难忍得下这样的人。”

曹寅自言自语笑着:“狗屁信陵君……”他小声说,“昉思,你真觉得秋谷是被你连累吗?当时他是官,你是民。那些人费尽心思,难道只为抓一个闲人把柄?就一个个对孝懿皇后那么赤胆忠心?”

洪昇摇摇头:“我不愿意再琢磨那些事……我人笨得很,想也想不明白,还不如不想。”

他搓着肚皮眯起眼,眼前是辉煌灯火,豪宴美酒,最体面最风光的人都在看他的戏,最普通最下贱的人也在看他的戏,一个个如痴如醉。现在仿佛跟从前重叠起来,中间的苦难全不存在,一切和十五年前一样。

他说:“我觉得这辈子,其实已经值了。”

“瞬息间,怕花老春无剩,宠难凭。”杨妃抱着皇帝的袖子掩面,“论恩情,若得一个久长时,死也应。若得一个到头时,死也瞑。”

美中不足,好事多磨。

“京城里,官场上,皇宫里,一朝又一代,就跟这唱戏一模一样。”曹寅盘起腿,摇着旧扇子,“你方唱罢我登场,表演喜乐输赢,掏心挖肺恩爱仇恨一番,最后也就都过去了。就像当初害你的那些人,现在也都过去了。”

乐极悲生,人非物换。

洪昇抬起眼,看着曹寅自己倒上酒,喝了一盅。他安慰道:“你总比那些人,坐的长久得多。”

曹寅笑着闭上眼:“迟早的事……迟早的事罢了!”

最后不过是大梦一场,万境归空。

“双星在上,我李隆基与杨玉环,情重恩深,愿世世生生,共为夫妇,永不相离。有渝此盟,双星鉴之。在天愿为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誓绵绵无绝期。”

张纯修叹了一口气。

牛郎从鹊桥上路过,对织女说:“天孙,你看唐天子与杨玉环,好不恩爱也!……见了他恋比翼,慕并枝,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,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。”

曹寅拍了一下洪昇的腿问:“昉思,‘风月司’有什么出处?”

洪昇醉醺醺晃了晃头:“……是我杜撰的。”

曹寅又道:“我从前听洋人说过,他们有这样的女神,司人间之风情月债,掌尘世之女怨男痴……只是人间帝王,到天界配这样官衔,着实小了些。”

“不小了,不小了!”洪昇说,“刘安升仙后自称寡人,也得在天都守厕三年啊!”

曹寅捶着桌子哈哈大笑,笑得呛着了自己,眼泪流出来。

顾昌忍不住问:“不就是守天厕吗,怎么笑得这样?

曹寅抹着眼泪笑道:“我想起近日听的一个笑话来。说是一庄户人进京回来,众人问他:‘你进京去可见了世面否?’他说:‘连皇帝老爷都见了!’众人都问:‘皇帝如何景况?’他说:‘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,右手拿一银元宝,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,行动人参不离口。一时要屙屎了,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!’”

施世纶筷子当啷掉地下,梦庵禅师一口茶喷出来,朱彝尊趴倒在桌上,洪昇抱着肚子缩成一团。

宋荦上气不接下地指着曹寅:“你等着……等着!我回去就作成一本……不信他不砍了你!”

顾昌犹犹豫豫又问:“……那到底……是不是用鹅黄缎子?”

曹寅自己刚止住,忍不住又笑抽起来。

王煐伸手去捶顾昌。

顾昌摊手道:“我这不是好奇吗?”

曹寅咳嗽着说:“哈……就跟一般人一样…哈哈…用手纸而已……”

后宅里隐隐传出喧闹之声,有个婆子跑过来,凑到曹寅耳边说了两句话。他略僵硬了一下,站起来笑道:“各位先吃着,喝着!好好看戏!我有点事,去去就回。”

洪昇说:“这就到关键地方了,要等你不等?”

曹寅道:“不耽误,一会就回来了。”一面起身往里面走,小声对那婆子说:“把各处门都关好了,别放人出去乱说。”

一时到了堂屋里,见他老婆李熹端坐着,黑子和燕儿跪在地上,衣衫不整。

赵执信歪在客位上,憋着笑,肩膀一耸一耸,见曹寅盯着自己,赶紧说:“大人,我真不是故意的……我喝醉了嘛!想找个地方出恭,不认得路,到处乱找,就撞见他俩……真不是故意的!”

曹寅问:“所以你就嚷嚷起来了?”

赵执信拉下脸来:“我喝醉了嘛!”

“那多谢赵先生。”曹寅吩咐左右,“带赵先生回屋歇着,再给他找个好马桶,方便他出恭。”

赵执信不笑了,跟着人走出去。

李熹朝地上啐了一口:“丢人都丢到外头去了!”

曹寅坐下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看了看地上的人说:“今天这么多人,你们这叫什么事?”

燕儿咬着唇不语,黑子央求道:“主子……”

曹寅无可奈何摇摇头:“既然叫人逮着了,我也没话可说,打一顿算了。”

夫人一拍桌子:“一把年纪了还轧姘头!我们家丢不起这人,都撵出去!”

曹寅看着她,两个人对视了一会。

曹寅小声道:“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……”

李熹问:“我不知道什么?”

曹寅说:“要不算了吧。”

李熹问:“我还不知道什么?”

黑子突然往前爬了两步,喊道:“太太!是她先勾引我的!”

曹寅一愣。

燕儿腾一下站起来,冲着黑子踹了一脚,吐了口唾沫:“我呸!”又立刻被人摁住。

曹寅揉了揉眉心,喘了口气,凑到李熹耳边小声道:“夫人这话原是不错。只是她如今管着织厂里的事,更有好几样要紧的花色制式,也只有她最明白。若随便把她赶了,交不了宫里的差,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,你我岂不麻烦?”

曹寅又观察了一会她脸上的表情,拱手道:“夫人多多包涵!我回头给您赔罪?”

李熹低下头摇了摇,她说:“把她打一顿,不也耽误了织厂差事?回家叫她爷们知道了,闹起来,不也耽误了织厂差事?”

曹寅说:“很对……”

李熹站起来道:“给顾燕找间房,先在府里住下。把黑子打四十板子。有谁敢出去乱嚼舌的,统统打断腿!”

管家黑子目瞪口呆:“啊?”

曹寅走过去,照他脑门上戳了一下:“活该!连我也想啐你!”

待他回到院中,杨妃已然被逼自尽了。

曹寅站着看她的灵魂对天地忏悔。

“想我在生所为,那一桩不是罪案。弟兄姊妹,挟势弄权,罪恶滔天,总皆由我,如何忏悔得尽!”

洪昇回头看见他,问:“你可回来了,怎么着?”

曹寅道:“也没什么,家仆口角而已。”

“望天天高鉴,宥我垂证明。只有一点那痴情,爱河沉未醒。说到此悔不来,惟天表证。”

洪昇说:“用不用让他们把前头的戏重新演过?”

“你本是蓬莱籍中有名,为堕落皇宫,痴魔顿增。欢娱过,痛苦经,虽谢尘缘,难返仙庭。喜今宵梦醒,教你逍遥择路行。莫恋迷途,莫恋迷途,早归旧程。”

曹寅道:“不用,这样就很好。”

江宁织造集南北名流为盛会,令洪昇居上座,演出全本《长生殿》,历三昼夜始毕。

六月初一清晨,曹寅送客出门,将一只沉甸甸的箱子搬上马车。

洪昇要打开,曹寅按住他的手:“现在别开,收好了,回家再看。你的诗集也尽管放心,一定帮你刊印出来。”

洪昇笑道:“这么沉不会是钱吧?”

曹寅点点头:“就是钱,别的东西我也没有。”

洪昇看着他沉默不语。

宋荦在旁笑道:“荔轩尽管放心,我一定把他送到家再回苏州。”

曹寅亦笑道:“那就麻烦宋大人了。要不要也给你封一包礼金啊?”

宋荦左右瞅了瞅,戴上帽子说:“别当街说这种话,我可是清官!”

几个人哈哈笑了一阵,就此别过。

眼看马车消失在巷口,曹寅回头朝书房快步走去。

廊子里端着碗盘的丫头被他撞了一下,跌碎一只元青花,小声抱怨着:“老爷急什么呢?”

银库房的笔帖式远远瞅见他,夹着账本赶到书房门口,却见他坐在案前铺开纸写起字来,只好退出去。

红城墙里的故事,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。

我知道美中不足,好事多磨。

我知道乐极悲生,人非物换。

我知道最后不过是大梦一场,万境归空。

可是我无可救药的愚蠢。

凡心偶炽。

凡心已炽。

荣耀繁华,心切慕之。

富贵场,温柔乡。

永佩洪恩,万劫不忘!

洪昇在马车上打开木箱,被金灿灿的颜色晃了眼。

宋荦瞄了一眼,啧啧感叹道:“哎呦呦,子清这么大手笔啊!”

洪昇又把盖子合上,对宋荦笑了一下:“这下我妻儿日后生计有靠了。”

几十年来从南到北,又从北到南,奔波劳苦,受尽羞耻和冷眼,为的也不过是这个。

而今最大的愿望和负担都已了结,灯火熄灭后,就是无尽的黑暗。

李熹提着餐盒走进书房,曹寅仍伏在案上疾书,忽然又把纸团起来,撕了个稀烂。

夫人问:“写的折子吗,怎么一头汗?”

曹寅眼睛直直地看着她,说:“啊?”

李熹叹了口气,无奈道:“你记得把饭吃完啊。看不清楚了,就点上灯。”

曹寅点点头,说:“哦。”

夫人走出去,带上门。

曹寅又低下头。

永远不能说出口。

可又不甘心永不出口。

改头换面,乾坤挪移,写一段故事。不求世人看懂,也不要谁称奇道妙,甚至未必有人喜悦检读。

只要能把它写出来。

无所谓朝代年纪、地舆邦国。

无所谓男身女体、青春衰老。

如果你不是你,如果我不是我,我们又能从哪里来,往哪里去?

开天辟地,三生石畔,过乎崐仑,游乎太虚。

是一见钟情,也是日久天长。

愚顽不肖,情痴色鬼。

孽海情天,情根深种。

傍晚时分,宋荦和洪昇已到了乌镇地界,欲换水路而行。因见洪昇似乎还有酒意未醒的样子,宋荦便叫他在码头上看着行李,自己带了仆人去租船。

六月的河道里浮着一些绿色的藻,洪昇伸头往水里看了看。

滔滔孟夏兮,草木莽莽。

宋荦远远看见,赶紧喊了一声:“唉!你可小心点啊!”

洪昇点点头,往后退了一步。

宋荦回过头跟船夫讨论:“二两也太贵了,一两半行不行?”

洪昇又往前走了两步。

知死不可让,原勿爱兮。

屈原在江中招手:“跳下来,跳下来吧,我们一起。”

杨妃从池水里钻出来,捋着湿漉漉的头发,朝他抛过来一条白纱:“来呀,过来呀~”

宋荦听见“扑通!”一声水响,码头上立刻人声鼎沸。

“啊啊啊!有人落水了!”

“快救人啊!”

“竹竿!找竹竿来!”

宋荦往前跑了两步,又站住。

过了一会子,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。

浮生着甚苦奔忙,盛席华筵终散场。悲喜千般同幻渺,古今一梦尽荒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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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埴《不下带编》:

甲申春杪,昉思应云间提帅张侯云翼之聘,依依别予去。侯延为上客,开长筵,盛集文宾将士,观昉思所谱《长生殿》戏剧以为娱。
时织部曹公子清寅闻而艳之,亦即迎致白门,南北名流悉预,为大胜会。公置剧本于昉思席,又自置一本于席,每优人扮演一折,公与昉思讐对其本,以合节奏,凡三昼夜才毕。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,互相引重,致厚币赆其行,长安传为盛事。
迨返棹过乌戍,昉思遽醉而失足,为汨罗之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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