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师（十三）这章也无所谓攻受
沈巍看着他，舔了一下嘴唇，轻轻发笑，收回了刚才那点委屈神色。
“我没有闹脾气啊。”他无奈地说，“我讲过，答应了人的事，无论如何都会坚持下去。而做执刀人，中正是最起码的。”
“中正？”赵云澜跟着他重复了一遍。
“中正就是不偏不倚，一视同仁。蜉蝣朝生暮死，黄杨矗立千年，不分谁贵谁贱。”
沈巍说完这句话，心里就浮现出那个白色的影子，有幅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。
凭什么呢。
哥哥。
凭什么他们是神。
我们就是鬼呢？
“除了我们自己，其他东西当然都是贱的！”钱院长在后面嚷嚷，“当然先顾自己啊沈巍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，这是物竞天择！”
沈巍瞥了他一眼，慢慢转过头来，小声对赵云澜说：“我亦不知道人为什么会这样。可能因为这是你们造出来的东西，所以跟你们一样，也喜欢把命分出高低贵贱。”
“我们？”赵云澜又皱眉重复了一遍。
沈巍苦笑了一下，摇摇头。
赵云澜双手扶上他的肩膀：“我虽然不很明白，但我以后一定会尽量理解。可眼下的问题还是得解决，你看看他们。”
沈巍回头，老楚和林静护着那三个人站在天台门口，脸上都带了几分不安神色。
赵云澜又捏了捏他的肩：“凡人坚持不了太长时间，总不能一直被丧尸包围下去。”
沈巍把刀提起来：“不要紧，我可以和她们谈。”
他走到天台边缘，对着虚空青冥问：“压胜一旦开始，强行中止可不可以？”
可以中止。
但是要杀死下咒者。
用她自己抵命。
他掏出手机打电话：“李倩啊，你把郑玲子带到天台上来。”
“唉你！”赵云澜慌忙往前走了一步，沈巍摆摆手将他止住，继续问乌压压一片冤魂：“这规矩是谁定的？”
没有谁定。
历来如此。
“历来如此，未必就对。”沈巍正色道，“怨恨并非由她而起，只惩罚她一个人也不公正。既然要算账，就该从头算起。”
密密麻麻的鬼聚集起来，升腾到半空里，仿佛一个巨大的骷髅头骨。
你是执刀人。
自然由你说了算。
赵云澜将抬起的手放了下去。
李倩扶着郑玲子走到天台上，脸色发白，盯着结界外直冒冷汗。
郑玲子却只看见屋顶上阴霾的天，沈巍握着把长刀对她说：“事关大家的生死，接下来我问的话，你都要如实回答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“为什么诅咒全校的人。”
郑玲子猛吸了一口气，小声说：“有人伤害我，却不用受惩罚，觉得不公平……”
“是谁？”
她绞着眉头看沈巍，眼神里含着几分不解，见沈巍一直板着脸，又迅速回道：“吴勇。”
“是什么样的伤害？”
郑玲子瞪住他：“沈老师！”
沈巍闭上眼：“你直接讲出来吧，事后特调处可以洗去他们的记忆。”
女生咬住嘴唇，含混地说：“他侵犯我，指挥我做这做那，拿我当仆人使唤，威胁我……”，说到一半，她突然回头，指着院长和校长，“还有他们，也包庇他，威胁我！”
“你听她胡说！”吴勇骂起来，“空口无凭，血口喷人！要真有为什么不报警呢？”
“李依依为什么自杀？活生生的例子在前面，我也不想做第二个！”
“那学校里其他人呢？”沈巍又问，“其他人与此事无关，是无辜的。”
“不无辜！”郑玲子转过身来，尖着嗓子说，“事不落在自己头上，谁都觉得跟自己没关系！我有什么呢？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……一个没权没势的小人物，没有人帮忙，就等于所有人都向着有权的那边。”
“有知道的人，也不过随便施舍点同情，希望你能自己想开。如果是说出去，还要怪我给学校丢人，害他们没面子，文凭贬值，不好找工作。”
沈巍说：“要按你这么算，全天下所有人都不无辜，这世界到处都是这样。”
郑玲子问：“难道不是吗？”
众鬼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上，漂浮不定。
这有什么。
历来如此。
历来如此。
沈巍慢慢转头，看向赵云澜：“你看，这就是女娲和伏羲造出来的人。”
赵云澜轻轻蹙了一下眉。
“既像鬼又像神。我看着他们在轮回里翻滚数千年，却并没有比原来好多少。”
沈巍又闭上眼，将刀柄用力在地上一敲：“判官！”
共工长刀的鱼鳞纹长柄触地，发出一圈金光，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人从光圈里冒了出来，咕噜滚到地上。
沈巍问：“判官，带着你的生死簿没有？”
那人慌忙爬起来，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：“带，带了！大人。”
“把龙城大学所有人的寿数减去一年。”
“啊？哦，哦……”判官拿出笔批改起来。
沈巍问郑玲子：“你可满意？”郑玲子一脸惊讶，点点头。
他又问众鬼：“你们可满意？”
有什么不满意。
你是执刀人。
你说了算。
“沈巍，你开什么玩笑！”校长走过来抓他胳膊，“这些玩意到底是真的假的？”
“杨校长，我还没算完呢。”沈巍继续吩咐判官，“把这两人的福禄划去，今后不再领朝廷薪俸。”
“啊？这又是什么古装戏码？别以为这么一个小本子就能糊弄……”
沈巍不理他，仰头对天上说：“我斩杀吴勇，魂飞魄散，不入六道，你们便回地下去，可行否？”
那些鬼嗡嗡议论了一会，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声音说：可行。
李倩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导师，他拿着那柄长刀朝吴勇走过去，依旧用平时那种柔软的声音说：“很快的，不疼，一下就过去了。”
吴勇慢慢往后退，突然从胸口拿出几张符来挡在面前：“妖怪！妖怪！后退！后退！你……你别过来！”
沈巍停下：“别挣扎了，那东西没用。”
“有用没用我当然知道！你那天在我家门口说的话，我一字不漏都听见了！”吴勇一手举起打火机，将几张符咒一起点燃，朝着沈巍扔过去。
纸灰触到皮肤，立刻燃起一片蓝色的细小闪电，裹满了沈巍全身，他抱住膝盖蹲了下去，长刀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赵云澜飞扑上前，把人接在怀里：“小巍！小巍！你怎么样？”
沈巍紧紧咬着牙，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绷着鼓起来，没能发出声音。
楚恕之和李倩也冲过来看，李倩紧紧抓住老师的手，楚恕之却刚碰到衣角就被闪电打飞出去。
赵云澜抬头看他一眼，脱下外套开始用力擦沈巍身上的纸灰，沈巍咬着牙团起身体，镜片后面的眼珠渐渐变成赤红色。
龙城上空的乌云旋转聚集，伴随着雷电轰鸣，雨水倾盆而下。
赵云澜腕表的指针疯狂旋转，表盘咔嚓一声裂开。
林静盯着沈巍冒出来的尖耳朵自言自语：“坏了坏了，沈老师这是要现原型了……会变成什么样啊？”
赵云澜擦了半天不见效果，就把沈巍扶起来靠着，抱着他的头问：“……小巍？你觉得难受吗？”
沈巍大口喘着气，摇摇头。
“老赵，不好了！”楚恕之爬起来看天，“这个罩子快破了！”
赵云澜并不理会，举起夹克挡在沈巍头上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下来。
结界裂开缝隙，林静迅速拿朱砂在地上画了一个圈，结成卍字手印大喊：“所有人千万留在圈里不要出去！”
鬼魂腐败的肢体顺着裂缝攀爬进来，楚恕之拾起地上的长刀，一刀劈下去。
沈巍在雨水中浸湿了身体，那层包裹着他的闪电却没有变少，他痛苦地皱着眉，两颗尖牙紧紧咬在嘴唇上。
裂缝越开越多，尸骸残肢涌进来。
赵云澜把皮夹克递给李倩：“你给他挡好了。”
李倩看着他站起来，用手耙了耙头发，走向吴勇揪起他的领子：“这玩意怎么弄的？你给我解开。”
“我怎么知道！”吴勇扭动挣扎着，“我从孔庙花钱请的符！我看你……也是个妖怪，跟他们一样！”
“这事我小时候就发现了。”赵云澜掏出枪抵在他脑门上，“我再问你一次，你真的不知道怎么解吗？”
吴勇一下变得安静，小声说：“我……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赵云澜又撩了把头发，将刘海都抓上去，“那我就准备写检查了。”
他抓着吴勇，使劲往外一推，推到圆圈外面，无数枯手抓住他的腿，层层爬上来，很快就将人淹没。
楚恕之仍旧在奋力劈砍着。
校长指着赵云澜：“你，你……”
赵云澜头也不回，仍俯身抱起沈巍，解开他的领子看，项链吊坠燃烧着五色火焰。
“这个东西……能救你吗？”赵云澜扶着他的头，盯住他的眼睛。
沈巍摇摇头，贴着赵云澜的脖颈伸出胳膊。
赵云澜只觉得怀里的身体剧烈震动，从沈巍掌心发出一束蓝色的亮光，打在屏障上，重新建起一层结界。
然后他臂弯里一沉，瀑布长发洒了一地，圆眼镜掉下来跌碎。
郑玲子慢慢爬到沈巍旁边，问林静：“沈老师，他……到底是什么人？”
“是神啊，是本来能救你们的神啊！”林静握着佛珠一遍遍画着卍字。
赵云澜抱着人发抖，擦去落在他脸上的雨水：“小巍，你别害怕，别急……我肯定能救你……”
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。
“不就是招鬼嘛……”赵云澜从靴子里拔出匕首，划破手掌，按照记忆中郑玲子画过的符咒在地上涂了一个更大的图形。
“孔子！孔丘！孔老二！给我出来！”
没有回应。
他割破另一只手，洒了更多血在地上。
“大成至圣文宣王！你枉为人师，枉为人圣！就只知礼法没有是非吗！”
地上的图形渐渐开始发光。
赵云澜闭着眼，在无尽的冥蒙黑暗中看见一位老者，自虚空里缓缓浮现清晰，对他拱了拱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