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UCE沙司
红学之曹康基情派(俱是疯话而已)
2018-06-10  

犹吾亲诣诸佛前

傍晚前未能赶到城镇,一行人便在空地上安营扎寨,搭起灶来。

曹寅一直枕着胳膊躺在黑暗里,仔细盘算哪些人跟他有过节,乱纷纷没有头绪。

李熹过来敲车厢:“放饭了!不去就没啦!”

“肚子难受,饿一顿罢!”他随便回了一句。

外面的人答应着,脚步声走远了。

他静静地望天,听着自己肚子的“咕噜”声,却有另一个疑问从心底浮起来。

好歹活一辈子,难道就忙着纠缠这些事吗?

 

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车门“吱呀”打开,纳兰成德爬了上来。

“吃饭没看见人,皇上叫我出来找你。”

曹寅一只手撑起头,疑惑地问:“怎么都知道我躲在这?”

成德指指身后:“你的马在外面。”

曹寅无奈地笑笑:“没什么……就是恶心反胃,进来躲一躲。”

成德捡了一小块地方,靠着箱子盘腿坐下:“行役就是如此,尤其这些大牲口熏死个人。”

曹寅凑近他小声抱怨:“所谓卤簿仪仗,就是上千号人举着道具演戏,只为了几个人的颜面好看。辛苦受累不说,过后什么也留不下。”

容若斜着眼看他:“这话你敢跟陛下说吗?”

曹寅摇头:“不敢!所以也就跟你抱怨下。”

纳兰成德沉默了片刻,摘下头盔,用手指梳理上面的穗子:“你近来……听到他们说我了没?”

“他们是谁?”曹寅反问,“说你什么?”

“说我刻的《通志堂集》是剽窃徐老,他逢迎权贵,我坐受虚谀。”

“本来就不止你自己编的,序言里不都写明白了吗?”

容若猛拍地板:“所以我才气不过,这是无中生有的罪名!”

曹寅无声地笑了一阵,叹气道:“唉,也都是躲不过的事。你瞅瞅这里的人,哪个不是跟乌眼鸡一样?早先因为陛下亲近朱彝尊几个,有人尚虎视眈眈,背地里言三语四的,何况你我?”

成德仍纠结道:“你提朱彝尊,我想起当日正因他说市面上书都不好,我们才打算好好编一本经解。也确实是仗着我阿玛,动用了武英殿的刻工,不然哪有这个财力人力。”

曹寅想了想,问他:“当时圣上刚亲政,开经筳日讲,诏辑四书五经。别人看你,无非也是上行下效,有意逢迎吧?”

成德摸着下巴:“是了,应当是这样。”

“想来你这些年,也多有不知进退之处,有的是人嫌,所以背地里泼这脏水。

容若接着点头:“这样说,我也是和你一样。”

曹寅笑起来:“你如何比我?你是有家有业有来历的旗人,还沾着皇亲的情分。我是一无所有,吃穿用度,一草一纸,皆是白拿他们家,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。”

“你这才多少?”容若冷哼一声,“要我说,拿得还欠少了!”

曹寅摇摇头:“有的,你不知道而已。”

纳兰成德安静下来,在黑暗里盯着他的脸,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

“所以你自己心里得有数。比翼连枝这种话,唐玄宗说得出,做不到,听听算了。”

曹寅反问:“那你能办到吗?”

容若干笑了一下:“我也办不到。我又不想要你。”

曹寅垂下眼,耸耸肩。

容若一时有些不忍,又开口说:“下辈子吧。”

曹寅抬起头:“别,你还当真的?”

“去死!”

成德啐了他一口,开门出去了。

 

皇帝揣着手站在外面,挑了下眉:“下辈子,哈?”

容若浑身都凉了:“我,我说着玩……”

玄烨摆摆手:“一边去!”

纳兰弯腰一拜,即刻飞身跑了。

曹寅伸出头来:“……皇上?”

皇帝抓着门框爬上去,曹寅忙又问:“你什么时候过来的?”

玄烨张着一对半睁的眼看他:“你猜呢?”

两人面面相觑,曹寅试探着抓他手,没有反应。慢慢抚上心口,皇帝低下头看着,他干脆一把揽过脖子,嘴对嘴狠嘬了一口。

皇帝眨眨眼,哭笑不得:“你闹了半天,就图这么一下?”

“没有。”曹寅否认,“我是肚子不舒服。”

脏便一起脏,如果我真的污秽,也一样能污染你。

玄烨皱起眉:“你有什么不痛快,不高兴,就说出来,有什么大不的了呢?何必闹这些故事,让别人跟着一起难受。”

曹寅左右看了看,盘起胳膊小声说:“我觉得很难堪,我说不出口,而且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

皇帝张了张嘴,慢慢点头,眉心一直没有松开:“说的也对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……你要睡,别在这里挤着,还是去帐篷里睡,不舒服就找大夫来看。实在不行……找人给你烧点热水,沐浴熏香啊?”

曹寅本欲拒绝,想了想又点头说:“好。”

入秋的野草比夏季更茂盛,在枯萎的预感下奋力生长,不留一丝余地。

夜风驱散热气,虫蛾绕着篝火飞来飞去。

侍卫站在帷幔后面,提起木桶往自己身上浇水,沾水的发辫甩了甩,在布障上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
皇帝抱着胳膊倚在帐篷门前,眯起眼睛看了一会。

那个人回过头,小声嘟囔了一句:“我说,这么洗真的忒不过瘾!”

皇帝啃着手里的香瓜发笑:“出门赶路让你浪费这些水就不错了,非得拿个大浴桶撒上香草花瓣?”

“可不敢,可不敢……”曹寅摇摇头,把辫稍咬在嘴里,布巾搭在肩上。

玄烨发觉他经常会突然不痛快起来,阴阳怪气地讲话,旁敲侧击地抱怨,却也不明说究竟是因为什么。可能人年纪越大,就越觉得求助是种深刻的羞耻。

曹寅冲完凉,带着一身水珠坐在竹席上。

凉意透过衣袖贴过来,玄烨往旁边挪了挪。

曹寅抬起眼睛看他。

皇帝停顿了一下,又倚靠回去。

“挺甜的。”他举着咬过的瓜,对方就伸手接了过去。

过了涿州,沿途就都剩下山路。玄烨不放心前途状况,便留下福全和常宁陪着祖母,只带了一小队人,快马疾驰,不过两日工夫就到了山脚。

路上有不少百姓负重而行,皇帝看得纳闷,便吩咐曹寅:“你去打听打听,麻袋里装的是何物,要去作甚么。”

等了半响,回来道:“问了,都说这是准备圣上驾临,运送的是些米豆粮草,猪羊香烛茶银之类。”

玄烨愈发不解:“这些我们自己没带吗,没的惊动了人?”

“那不会,肯定都备好了的。”曹寅说,“但不防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拜佛,上赶着送礼来,还得赶紧预备些赏封。”

皇帝一挥手:“算了,先上山,等到了山上再计较。”

菩萨顶上的佛殿,都已换成了金黄琉璃瓦,放眼放去,辉煌富丽,丝毫不逊于皇家宫室。

阿旺老藏没有准备,匆匆戴了黄色的高帽出来相迎:“不知文殊皇帝提前驾临,未曾远迎,罪过罪过!”

皇帝朗声笑道:“不怪你!朕因担心山路难行,太皇太后走不了,所以先上来看看,这次算不得数。”

阿旺弯着腰赔笑:“哪有这种说法,皇爷会替人开脱……”

皇帝上下打望了一番,接着问他:“老神仙,你平常都如何上下山,寺中所需应用之物怎么运上来?”

“老衲腿脚不灵便,已多年未曾下山了。”他指了指峰顶的大雄宝殿,“这山上的东西,都是脚夫背上来的。铺的这些琉璃瓦也是一块块背上来的。”

眼看皇帝面色沉重起来,同左右低语了几句,又对他说:“太皇太后风湿多年,更难亲自攀登,只能依靠车马肩舆,可是这山也太陡了些。”

阿旺点头:“皇爷说的不错,眼下如何是好呢?”

皇帝抿嘴一笑:“老神仙,把你借给朕用一用吧!”

“我?”阿旺指了指自己,不明白他什么意思。

“让侍卫们抬着你下山,先试一试。”

阿旺自然不好拒绝,皇帝又转身对后面的随从说:“阿兰泰,去把本地知县找来,有事问他。”

知县赵继普忙连滚带爬上山来面圣。

到了半山腰,就看见几个人用肩舆担着老住持,磨磨蹭蹭往山下挪,一时脚下高低颠簸,把肩上扛的椅子一歪,老头忙抓紧扶手“哎呦”一声。

穿蓝布褂子的男人在边上指点:“再走慢点,稳着些,这个颠法老太太可受不住。”

赵继普跪在路边大声说:“五台县知县叩见皇上。”

男人就看他一眼:“太皇太后驾临五台,用度自有内廷预备,为何还让百姓拿东西出来?”

赵继普斜眼瞥向阿旺老藏,见他又在抓着扶手哼哼:“哎哎……俺的腰麻了……”

皇帝转过脸来问他:“你怎么不回话?”

赵继普忙抱拳道:“回圣上,因,因为五台地方偏僻,恐物用不敷,故给价小民,预备待用,并非出于科派。”

皇帝瞅了他半响,继续问:“你真给他们钱了吗?拿什么钱给的?”

“眼下还没给……等接驾完一起算账,用火耗的钱……”赵继普声音越来越小。

过了半响,才听见皇帝哼了一声:“既是为公,就不追究了,但一切用物内廷已备,不必另行买卖。你下去,顺便传谕沿途直隶和山西官民知道。”

知县诺诺点头,君王也不看他,又忙着吩咐抬人的侍卫:“这样,你们个矮的换到后面,高的在前面。”

如是这般,花了半日工夫,算是把阿旺老藏平安运到了山下的龙泉观。

过了数日,上山的百姓却不见少,远远望去,都连背带扛负重许多东西。玄烨返程二十多里,往迎太皇太后圣驾,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到了行宫住下。

阿旺被两个沙弥搀着,进来拜见太皇太后。

“自打顺治十六年一面,隔了二十多年,老祖宗气色越发好了!”

太皇太后笑着摇头摆手:“话说的别太假!你是老多了,我也老多了。”

“可不是嘛。”阿旺频频点头,“今春圣上来的时候,俺想自己都老成这样了,怎么陛下还是这么个形容?好半天才转过弯来……”说完就抹眼泪,太皇太后也低头不语。

福全赶紧小声咳嗦,阿旺一个激灵,迅速破涕为笑,吩咐人拿东西上来:“山野僧众,没有宝物敬献,不过是些自己用的法器灵符,主子们戴着玩还是赏人都行,权当图个吉利。”

曹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不声不响悄悄往前蹭,一直蹭到皇帝后面,贴在他耳朵上嘀咕了一阵。

皇帝轻轻抿了下嘴。

曹寅忙问:“可要紧吗?”

他又不回话,指着前面的托盘说:“你看看,有喜欢的挑几个。”

曹寅就伸手拿了个雕花的骨盒,打开是线香。

皇帝笑道:“这个可不比咱们那里的,味道挺冲。”复又拿起一只嵌佛家七宝的噶乌盒,“要这个吗?”

曹寅觉得没意思,随便哼哼了两下,不置可否。

“那这把匕首呢?”

阿旺老藏立即接嘴道:“皇爷不知道,我们这香拿来熏屋子,蚊虫都不咬的!”

“哦,佛们不是不杀生吗?”皇帝眯着眼看他,“蚊虫也是生灵啊。”

“这……伤害蚊虫,虽说也属于杀生,但到底不算五戒之内。”

皇帝就抿着嘴笑。

太皇太后嗔怪他:“好好的,你吓唬人作甚么?”

玄烨笑道:“说句笑话提提神,当不得真,我自然有东西还他礼。”回头便叫人拿出蟒袍袈裟来,给阿旺老藏披上。

喇嘛合掌叩头不止,宜妃又在太后边上插嘴:“其实老神仙说的不错,这一路上我也觉出来了,不知道野地里长的什么虫子,闻着香就往车帐里钻,赶也赶不走,烦死个人。”

曹寅轻轻抬高眉毛。

太皇太后转身看她:“是吗?那叫人也给你们拿香熏一熏。”

宜妃使劲点头。

“殊样虫儿,颠倒浪子。”他小声哼道,“比虫儿特劣,比浪儿特亵。”

皇帝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。

“是个字谜。娘娘一说虫儿,我就想起来了。”

常宁马上接茬:“我知道,谜底是风流二字吧?”

曹寅只好点点头。

皇帝冲他弟弟瞪眼:“你今儿倒聪明起来了,平时却不见用功,有空读两本正经书多好呢?”

常宁心里十分疑惑,又不敢顶嘴,幸而老太太立刻开口问:“老神仙今年高寿?”

“俺今年八十有三了。”

“果然你们修行的人,我身子骨可差远了……”她说着就在太师椅上坐下来,“我们宫里这些小孩子,一个个也多病多灾的。今年皇贵妃才得了个小格格,才几天又没了。你给看看,有什么法子没有?”

阿旺跟着凑上前:“我这里正好有些刻了经的符印,主子们放在身上佩戴,可以防身祛邪。若能日日持咒诵经,便更灵验了。”

皇帝不耐烦道:“孩子身子不行,多半是大人身子不行。如今还是调治修养要紧,整天忙着吃斋念经反而更不好了。”

“念两句经就累死了?”太皇太后白他一眼,“你年纪轻轻哪懂这些。”

“并不用念很长时间。”阿旺轻轻补了一句。

曹寅跟着附和:“这人和人的事,确实很难讲,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。按民间的说法,有时候属相不合,有时候八字不合,互相克损也说不定。”

皇帝扭头看他,露出点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
佛殿里,几百盏油灯明晃晃地燃烧着,一股子沉重霉烂的呛人香气。

“又说瞎话。”老太太立刻否认,“宫里上下几百号人,什么属相八字的都有,这如何防得过来?”

周遭有人轻轻发笑,他赶紧又陪笑起来:“还是老祖宗明白,确是迷信,做不得数。”

皇帝清了清嗓子:“皇祖母。”

众人都扭头看他,他接着说:“这山上道路十分险峻,我令侍卫们抬了住持下山试验,遇到峭壁窄路着实抬不稳,只能下地自己走,孙儿不想您受累,不如还是……”

大家都静悄悄地不出气,半响过去,老太太倒也不恼火,轻轻说道:“你知道,这是我多年的心愿。”

玄烨点点头。

“就再试一次,若是实在不行,这辈子也能安心了。”

玄烨又点点头。

侍卫们演练了半宿抬轿,次日一早,苏麻喇姑非要跟着一起上去。

太皇太后打断她:“抬我一个就够了,你去又劳累更多人!”

苏麻倔强起来,非说:“我腿脚比你好,能自己走。”

皇帝受不了,干脆叫来两顶暖轿,前扶后掖地出了门。

銮仪卫摆起仪仗,不少百姓也跟在后头看热闹,长长队伍呼啦啦走了二里地,抬轿的侍卫开始打哆嗦。

曹寅悄悄让他们停下换人,太皇太后掀开帘子说:“这帮孩子怪可怜见的,不如换车吧。”

曹寅为难地笑:“老祖宗,车真上不去。”

皇帝过来拍了他一下:“不打紧,就换牛车吧。”

曹寅看他一眼,叫人拴了两辆车上来,苏麻又下了轿:“算了,我不上去了,先坐车回去了。”

老太太指着她骂:“犟驴,我早说你还不信!”

皇帝立即小声吩咐曹寅:“让抬轿的紧跟在车后面,不行再换。”

李熹怀里用手巾裹着茶壶,一路小碎步跟着跑。

果然晃晃荡荡走了一段,遇到石阶只能停下。

玄烨走到车前问:“皇祖母,前面上不去了,再换轿子吧?”

太皇太后有点迷糊:“已经换了车,还有轿吗”

话音未落,车后的暖轿已经抬了过来。

两个人默默对视一阵子,她摸了摸玄烨的肩,坐了上去。

越往山顶,风越凉,满山白云围绕着顶上的一线积雪,李熹却走得出了一头汗。

成德对着她笑道:“没爬过这么高的山吧?”

她喘着粗气摇头:“不碍事。”

暖轿比先前的肩舆沉重许多,抬轿的侍卫换了几组,渐渐都累得大腿抽筋,胳膊发酸。

曹寅拉住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侍卫:“你别上了。”便自己抗住轿杠,一步步往上挪,几盘下来也是脚底发软。

偏偏他要强不肯下来,一时踩到块碎石,脚下一趔趄。

皇帝赶紧伸手喊了一声:“唉!”

曹寅慌忙稳住,胸口砰砰直跳:“……老祖宗,不要紧吧?”

“我没事,你们先停下歇会儿。”

侍卫们便放下轿,太皇太后撩起帘子走了出来。

山路上下都是悬崖峭壁,周围浮动着清凉秋风,远处的白色山顶上,闪烁着金色的光。

李熹把杯茶递过来,她摇摇头,又抬手轻轻抹过眼角:“走到这,诚意也足够了。”

曹寅蹲在地上喘气,闻言立即抬起头:“已经能看见菩萨顶了,再坚持一里地!”

她耸耸肩,微微笑了一下:“皇帝代我上去,跟我自己上去也是一样。”

曹寅眼眶莫名泛酸,皱着眉不说话。

玄烨奔跑过来,胸口一起一伏:“为什么?”

奶奶笑着拍拍他的脸:“我没有遗憾了,你上山去吧,我先回去了。”

玄烨站在原地,静静看着她弓下腰,钻进轿里。

他又往前走了一步:“皇祖母,我送您下山吧?”

老太太放下帘子,声音隔着轿传出来:“知道你孝顺,但也别来回折腾了。自有人送我,你干你的营生便是。”

曹寅起身,招呼八个侍卫重新抬起暖轿。

皇帝便将黄袍一撩,单膝跪了下去。

半山上看热闹的百姓,看见下来一队人,都交首议论。

一个壮实喇嘛正背着阿旺攀援,也慌忙询问侍卫:“怎么,上不去了吗?”

“前方路险,太皇太后命圣上代为佛前行礼。”

老藏略有失望,仍双手合十道:“这已是泼天的恩典了,天意难违,亦不可勉强。”又嘱咐徒弟和信众说,“文殊皇帝在上,你们照样可以去瞻仰祈福。”

百姓放了心,跟着僧人们继续攀登,至山上一看,皇帝早已到了菩萨顶,摆了几箱子财帛在寺门前。阿旺见状喜不自禁,边拜边说:“圣上积诚如此,佛陀必有感应,定能成大功德。”

皇帝也说:“承您吉言。”

阿旺拜拜不止,皇帝已经直起身,对着石阶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大声说:“此番上山,惊扰百姓,劳动民众,朕心中着实不安。这些银钱布匹,就分给你们,大家带回去吧!”

阿旺老藏一僵,马上陪笑着念: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”

 

长城脚下的营地边,有石块垒成的一座敖包,顶上插着些彩色布条,曹寅悄悄从上面抠了一块石头下来。

李熹问:“唉,你带着酒筹没有?”

他吓了一跳,皱着眉苦笑:“我也没有呀,怎么就偏来问我呢?”

“别糊弄人,路上还见你们侍卫玩来着。”李熹说着就开始翻他马背上的褡裢,“一帮人干吃饭没意思,找点东西给她们打发时间。”

曹寅望向原野上的红色帷幕,皇亲国戚正在里面宴饮欢笑,隐隐喧闹之声,他从荷包里拿出块干酪啃了一口。

“有了。”李熹摸到一个小盒子,打开看了看。

“二十两。”曹寅说。

“呸!”她啐了一口,飞快跑远了。

天幕暗下来,萤火在茂盛的野草间闪烁。

一草一木,一只虫蠹,认真地生死轮回,在没人注意的地方。

“你为什么不进去同他们吃喝?”

曹寅挠了挠头,转身对太皇太后说:“我觉得天有点热。”

 

金色的巨大菩萨端坐在莲台上,四周罗汉目眦尽裂,浑身璎珞缎带飞腾。人站在祭坛之下,变成了不起眼的摆设。

玄烨手持油壶,慢慢给一排排长明灯添油。

“皇上中宫虚置,终非长久之计。”阿旺小心劝道,“贫僧认识五世达籁的第巴,桑吉嘉措,他正有几个女儿……”

“不着急。”皇帝转身吩咐,“成德,你先带别人出去。”

成德沉着脸关上大门,在檐下走了两圈,又把耳朵贴在墙上。

只听皇帝说:“第巴嘛,说白了不过是个活佛的管家,怎么能配得上我?”

“但他到底有实权呐。”

过了一阵,皇帝又问:“拉藏汗,你觉得如何?”

“有准格尔压着他,怕难成气候。”

“准噶尔汗国,葛尔丹啊……”皇帝叹了口气,“他能联姻吗?”

“那小子心太野了,疆域也大,还真未必看得上陛下。”

玄烨笑出声来:“你自己是修黄教的,果然还是向着佛家首领。”

“万万没有这样的事,贫僧心中惟有文殊皇帝一人。”

阿旺的声音像唱经一般含混低沉,总是带着特别的节奏。

“但拉藏和蒙古的人,就是信这个。他们那些大大小小的汗,称王前,也都得求活佛赠号。”

“所以你也给我上了个新尊号吗?打见面起就一直叫我文殊皇帝。”

“贫僧斗胆……”阿旺小声赔罪。

“这座庙里供奉的是文殊菩萨,我就是文殊皇帝。”他停顿了一阵,压低声音问,“你难道不觉得,这有点可笑?”

“小僧愚钝。”

“你不愚钝。”玄烨摇摇头,将油壶放在桌上,“一个汉人,自幼出家,研瑜伽密法,汉藏经书过目成诵,你是这片地方权力最大的人,怎么可能愚钝?”

阿旺不再出声。

“知道太皇太后要来,你勾结官府,放出风去,叫四方信众来山上磕头,让他们给你上供,你真是一点也不愚钝。”

阿旺一点声音也没有了。

 

太皇太后问:“宫里到底有谁跟佟贵妃八字不合?”

曹寅憨笑:“小的哪知道这个……”

“不知道你还故意使坏?”

他垂着头站直,一手扶在刀鞘上:“真没那么多意思,奴才当时就突然想起来,随口一说。”

“骗谁呢?”老太太揣着手,静静地看他,“你但凡自称奴才,就必是有鬼。”

曹寅哽了一下,咬着嘴唇抬起头,又开始笑:“唉,我寻思着……她们若是能互相折腾,不就顾不上我了嘛。”

“要真闹出大事来,有了人命官司,你担得起吗?”

曹寅敛起笑容,抿着嘴不语。

太皇太后轻声劝道:“行事还是厚道一点吧,你可别不信我这话。”

“怎会不信,老祖宗是真正菩萨心肠,比我等粗人有慈悲。”曹寅随口应对着,突然听见她嗤笑了一声。

“什么慈悲?我才没有慈悲,我跟善人就没什么关系。”

 

“我十岁时,入崇国寺为沙弥,十八岁受具足戒,三十七岁接任住持……五十二岁时,天下大乱。”

阿旺老藏跪在地上,双手合十,连狡辩听起来都像是持诵。

“当日明朝定鼎,欲借黄教化愚俗,弭边患,所以遣使招番僧来朝,敕授国师之号。”

“顺治九年,五世活佛抵京,先帝设宴相待,临行前赐金册、金印。”

“改朝换代,兴衰轮回,都是自然而然的事,惟有佛法永存。我这辈子没有第二件事,就只有弘扬佛法。”阿旺吸了一口气,抬起头。

玄烨倚在供桌上,抱着手臂看他。

“但是弘扬佛法,不止是功课诵经,也需要很多手段。”

“世间很少人能领会那些繁杂的经典。这里是文殊殿,你就是文殊皇帝。越简单越好,越简单他们就越能记住。”阿旺浑浊的眼珠反射着油灯的光,分外明亮,“要让别人信奉,只有施舍并不够,还要设法让他们给你。”

“人付出的越多,就越放不下,也就越坚信。”

 

“他爷爷刚走那一阵,我很害怕。只要能保住儿子和自己,做什么都行。为了让钦天监咬住福临是天选之子,我还认了洋人做干爹。”太皇太后瞅曹寅一眼,“你别咧嘴,是真的,不过后来没人敢提这出罢了。”

年轻的男人站在草丛里,好似一个围观看戏的听众。

“当年真的是,一步也不敢走错。我也不希望儿子犯错,帮他安排好一切,可是他却更不满意……”

莽莽大野,穹窿如盖,她在星空底下仰起头。

“现在再看,娶谁不是娶呢?出身根本也不算什么,毕竟谁家也不如我们尊贵。”

唯一的观众附和着点头:“老祖宗这话是真的。”

凉风吹动荒草,沙沙作响,她皱起眉:“女人没了孩子,是最痛苦的时候。我只不过耍了一点点诡计,就要了她的命,然后她也带走了我儿子。”老太太看着面前的人,“孩子,你永远猜不到报应什么时候来。”

那个旁观者,隐在黑夜里,像是随时准备抽身离场。

他突然问:“为什么又不上山了呢,明明也没多远了。”

 

菩萨低垂着细长的双眼,殿堂里是沉滞千年的香火气息。

“所以我并没有当众怪罪你。”皇帝仍旧抱着手臂,一动不动,“你这些事办的不对,但也不一定错。”

“我也想让五台山香火旺盛,有更多更广的信众。吐蕃因为所谓的神佛,就能得到百姓的虔诚,实在叫人不甘心。”

阿旺幽幽感叹了句:“南无阿弥陀佛……”

皇帝问:“你呢,你也想再去拉萨,朝圣活佛吗?”

僧人摇摇头:“我老了,哪里也去不成了。”

“但只是想想也不要紧。”

阿旺放下合在一起的双手,抬头苦笑了一下:“老衲自问,学问修行,也并不比那两个人差啊……为什么是我去拜他们。”

 

“走到半山腰的时候,我就已经感觉出来,这里可能也没有什么神天菩萨。”老太太问年轻人,“你上去过,那上面有什么呢?”

曹寅说:“有许多庙,大的庙,小的庙,和尚和塑像。”

“想来也是那样。”她点头,开始用很轻的声音自言自语,“后来我常常想,既然他愿意出家,不如就让他去,可当时为何就那么固执,不敢放松一点……”

“所以只要没有真的上去过,也许先帝就还在山上。”

她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。

这个看客,他像是非常尊重你,又像是根本不尊重任何人。

“连太后也不敢抢白我,你跟我在这叭叭的。”老太太小声抱怨。

一个太监在远处通报:“直隶巡抚格尔古德跪请太皇太后圣安,送来牛羊布帛等礼!”

“今天第三拨了,烦死,叫他们回去!”

曹寅笑起来:“地方官就这样,虽说老祖宗不是为他们来的,但不理他们,他们倒觉得是自己服侍不周,回去就吓得睡不着觉呢。”

老太太伸出一只手来:“你不要干站着,我腿都麻了……”

曹寅赶紧上前扶住:“用不用叫人抬肩舆过来?”

“那倒用不着,还能挪两步。”她边走边小声嘟囔,“你小时候多有意思啊,现在也不常来陪我解闷儿了。”

“岁数大了嘛,有男女大妨。”

“这东西是挺烦人的。”
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

 

皇帝燃上三只高香,插在铜鼎里:“我听说他们还能转世,永远当佛爷,真是贪心。”

老藏摇摇头,他问:“陛下希望有来生吗?”

皇帝仰着面,打量屋顶上的飞天,轻佻纤细的身体上都落满了灰尘。

“能过好现世就足够了,有来生又如何?像你,还不是继续这样。”

“若是有来生……我真想投胎到这世上最富贵最繁华的地方,放开了吃肉,大口地喝酒,睡遍那些最美最有趣的男人和女人。”老住持眼中含着泪,嘴角带着笑,“我一直想知道,那究竟是什么滋味儿。”

玄烨震惊地转过身,看见僧人直直盯着自己。

“皇上,到底是什么滋味啊?”

灯花劈啪闪烁了一下,香灰从高处跌落。

他慢慢笑起来,小声说:“很有意思,会上瘾。”

 

 

 

 

《清凉山志》云:老藏丹贝,蒙古大嘛喇,原居京师崇国寺.顺治十六年,诏众推选清凉住持,佥举丹贝。顺治十七年,卓锡兹山".顾治十八年,"受钵莅众,重葺经堂"。正当顺治欲出家的时候,大喇嘛老藏丹贝卓儡台山,重葺经堂,显然就是为了度光头皇帝到五台山出家。然而,由于母后吉特氏、玛法汤若望和玉耕通霸、木陈道态等的坚决劝阻,以及侍从人员的严密守护,痴道人的痴想才没有如愿以偿,而于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病故于养心殿。
 《子不语·卷十七·清凉老人》(清)袁枚:
 五台山僧,号清凉老人,以禅理受知鄂相国。雍正四年,老人卒。西藏产一儿,八岁不言。一日剃发,呼曰:“我清凉老人也,速为我通知鄂相国。”乃召小儿入。所应对,皆老人前世事,无舛。指待者仆御,能呼其名,相识如旧。鄂公故欲试之,赐以老人念珠,小儿手握珠叩头曰:“不敢,此僧奴前世所献相国物也。”鄂公异之,命往五台山坐方丈。  
 将至河间,书一纸与河间人袁某,道别绪甚款。袁,故老人所善,大惊,即骑老人所赠黑马来迎。小儿中道望见,下车直前抱袁腰白:“别八年矣,犹相识否?”又摩马鬣笑曰:“汝亦无恙乎!”马为悲嘶不止。是时,道旁观者万人,皆呼生佛,罗拜。  
 小儿渐长大,纤妍如美女。过琉璃厂,见画店鬻男女交媾状者,大喜,谛玩不已。归过柏乡,召妓与狎。到五台山,遍召山下淫妪与少年貌美阴巨者终日淫媟,亲临观之,犹以为不足;更取香火钱往苏州聘伶人歌舞,被人劾奏。疏章未上,老人已知,叹曰:“无曲躬树而生色界天,误矣!”即端坐趺跏而逝,年二十四。  
 吾友李竹溪与其前世有旧,往访之。见老人方作女子妆,红肚袜,裸下体,使一男子淫己,而己又淫一女,其旁鱼贯连环而淫者无数。李大怒,骂曰:“活佛当如是乎!”老人夷然应声作偈曰:“男欢女爱,无遮无碍。一点生机,成此世界。俗士无知,大惊小怪。”

清康熙皇帝御制《清凉山志》序

朕惟清凉山,古称文殊大士演教之区也。兹山耸峙于雁门云中之表,接恒岳而俯滹沱,横临朔塞,藩屏京畿。其地风劲而高寒,层冰结于阴岩,积雪留于炎夏,故名清凉。

然地虽寒,而嘉木芳草,蒙茸山谷,称灵异焉。五峰竦立,上矗霄汉。日月之所回环,烟霞之所亏蔽。苍然深秀,其为神皋奥区,盖自昔而已然矣。

是以自汉迄今,历代皆有崇建。古刹精蓝,遍满岩岫。宇内称灵山佛土最著者有三,峨嵋、普陀,而五台为尤盛焉。我世祖章皇帝,上为慈闱祝厘,下为苍生锡福,赐金遣使,屡沛恩施。朕数经驻跸兹山,为两宫祈康宁福祉,因而登五峰,陟台怀,各为文勒石以纪之。琪树灵葩,形于篇咏。盖尝念佛教以清净慈惠为本,以戒定智慧为宗,亦有裨于劝善远慝。

兹山又密迩塞垣,远离尘俗,当为清修者之所栖泊,故于此每惓惓焉。

山之有志,所以纪形胜,述建置,载艺文,俾后之人有所稽考,往迹旧闻,不致湮没。兹编详简适中,不芜不支,清凉胜境,可抚卷而得其梗概也。因叙于简端。

康熙四十年五月初三日。

 

“昔日太皇太后驾诣五台,因山路难行,乘车不穏,朕命备八人暖轿。太皇太后天性仁慈,念及校尉请轿,步履维艰,因欲易车,朕劝请再三,圣意不允,朕不得已命轿近随车行,行不数里,朕见圣躬乘车不甚安穏,因请乘轿,圣祖母云予已易车矣,未知轿在何处,焉得即至?朕奏曰轿即在后,随令进前,圣祖母喜极,拊朕之背,称赞不已,曰车轿细事且道途之问汝诚意无不恳到实为大孝!盖深惬圣怀而降是欢爱之防,也可见凡为臣子者,诚敬存心实心体贴,未有不得君亲之欢心者也。”

“岭路实险不可度,吾及此而止,积诚已尽,五台诸寺应行虔礼者,皇帝代音行之,犹吾亲诣诸佛前也。”

“举眼看看,谁不是儿女?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?”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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