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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学之曹康基情派(俱是疯话而已)
2020-03-29  

渐忘年华亦已警

“粜籴?”

“对,粜籴,丰年购进余米,欠年卖出存粮。汉武帝有平准法,王安石有青苗法,皆属此类。

我这些年也时刻留心,记得没有哪年是不闹灾的,十八省水旱蝗虫不断,恐怕跟天子的德行也无甚关联。”

“照这么说,我也觉得是。闹灾不能算帝不修德,应对不了灾害才应该算帝不修德。”

徐元文瞅了他两眼,小声打断:“这不是我们能议论的,就不要再费劲去想了,总之先管好你手头上能干的事。遇天灾再加上打仗就更麻烦,只能提早着手准备。”

曹寅摸摸鼻梁,蹙着眉说:“徐公说的不错,此番我派人去皇庄上查看,确实是狠狠遭了雹子,庄头也没几个撒谎虚报的,自从去岁教训了他们,浮报偷藏的就已经不多了,往后要征粮,真得想些别的途径。不过粜籴的事,我记得顺治年间已在各州县设过常平仓了,还不够吗?”

“远不够。”徐元文边摇头边往白纸上一条条写,“这些常平仓里到底有多少粮食,还能不能吃,你我心里都没数。不如跟皇爷商议,将储粮列入地方官员校考之条例。乡绅愿意捐输谷米的,也可以捐纳国子监监生。再者还需在山海关、古北口、张家口、黑龙江多设仓储米,以供官兵之用。最好还是派专人督办此事。”

“大人思虑果然周全。”他轻轻颔首,“我这里其实也没多少办法了,如今宫里园子两处住着,便要两套人马来使唤,用度越发铺张。我预备撤去一套,让他们也跟着皇上随时搬家。再有大日子皆要摆放满式桌张,饽饽码到屋顶只为了摆着好看,一堂算下来也要上百两,暂时将这些去了,可省去不少开销和口粮。”

徐元文也赞同:“那就这么办吧,我说的那几样,还得麻烦你先去探探圣上的口风。”

曹寅答应着,将对方递过来的草稿卷进袖子里,步出畅春园值庐,刘源就弓着腰朝他走过来:“一听说皇爷和大人找我,小的是连夜赶回京的……”

曹寅瞥他一眼,笑着抬起头:“对了,我是要告诉你,景德镇御窑上养的那些工匠以后都散了吧,许他们出去自谋生路,等需要的时候再雇人,支给他们临时工钱就行。”

刘源问:“那以后就不养匠籍的工人了?”

“不错。另外咱们京城里也有窑,也有玻璃厂,你看看能在这边烧的东西,就直接在本地烧吧,也省了长途运送的费用损耗。”

“老天爷,这也太能省了!”刘源一面感慨一面捧上去一只青花瓷小瓶。

“横竖少不了你的好处,你在哪当差不是一样当差,在京城起码比在小地方舒坦。”曹寅接过瓶子摩挲,“这又是个什么古董物件?”

“不是古董,是小人在外面得的滋助补药,服上一粒就龙精虎猛……”

“去去!快滚!”曹寅把东西塞进荷包,挥手赶走刘源,继续往膳房方向走,还没走到就先瞧见炊烟滚滚,鼻子里闻见一股腥鲜香味。

冲进去一看,厨子们正在热火朝天蒸螃蟹,另有煎炒烹炸忙得不亦乐乎。

他不禁大声质问道:“今天不是节不是寿不是什么大日子,怎么就又摆宴席?就不能省着点吃吗?”

“主子让预备,我们就做,能有什么缘故?”婆子们用眼睛白他,“您要不乐意就去跟皇爷告状呗,反正爷们平时也没少这么干!”

曹寅转身就朝着渊鉴斋去,到了院子里,廊下宫女先冲他摆手,他就凑近问:“怎么着,有娘娘在?”

“不是,发脾气骂人呢。”

他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瓜子递过去:“为了什么?”

宫女指指窗户:“好像是为河道上的事,你自己听。”

话音刚落立即听见皇帝嚷了一句:“我才知道,前年让他挖的排水河根本就没挖,雨季当然决口!倒是什么缘故?为何非不听?”

接着是徐乾学的声音:“我听闻他有个手下叫陈潢,靳辅是什么都听他的,这次八成也是他们自己拿的主意,擅自改了工程。” 

“挖疏水河道是要毁一些田地,不挖则毁得更多!还有,朕上次南巡,在高家堰周遭看了一圈,眼见老百姓日子已非常惨。现在他在堤外又筑一堤,把村民像馅一样夹在两层堤中间,一发洪水还有活路吗?”

曹寅贴近窗纱眯起眼看,模模糊糊看见明珠正捧着图纸说话:“这个地方设计可能是欠妥当,但是光看图,能看出来的东西也很有限。如果圣上要探个究竟,不如让他自己进京来说明,我等也不敢妄议。”

高士奇跟着点头:“河道上的事,九卿都没亲自经过,也不是很懂门道,真是想置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。”

皇帝背起手,长叹了一口气:“那就这么着吧,让他先把洪水堵住,水一退就抓紧时间进京。”

等屋里的大臣们走完,曹寅才悄悄进去,小心打量皇帝脸色,看他喘着粗气,胸口起伏,像是余怒未消的样子。

“你鬼鬼祟祟干什么?”皇帝坐在椅子上,转动眼珠子瞅他。

曹寅马上站直:“哦,我是刚才去厨房里,看她们又在忙着备宴,想起眼下外头正在遭灾,大吃大喝的似乎不是很妥当吧?”

皇帝脸色瞬间变得有点奇怪,他抬起手挠了挠眉心:“那个啊……那个是我跟老祖宗的意思。她想起你今年也三十了嘛,算是个整数的大生日,所以拿私房钱摆酒,乐一乐……我还想喊你一会过去给她磕头,说几句好听的,一忙就给忘了。”

曹寅听着听着,浑身就僵了起来,感觉比对方还别扭,只能咧开嘴尴尬地笑:“啊?……老太太还记着这出呢,我自己都忘了……我还当她记性不好。”

“她记性是不好了,我记性还可以。”

曹寅冲他眨巴眨巴眼,皇帝又站了起来:“别啰啰嗦嗦的,这就过去吧!迟一步她再歇息了。”

于是二人乘上画舫,穿过水面,停泊在后湖中央的蕊珠院。

金秋的山坡上,树叶才开始变红,对岸的观澜榭里,一队优伶正在歌舞。

刚出栈桥,还没走到屋檐下,曹寅就突然拍手大笑起来,把皇帝吓得一哆嗦。

“哈哈哈!大中午的,谁在这偷吃好东西呢?我可顺着味就找来了!”

只听宜妃嘴里含着吃食,也胡乱嚷嚷:“坏了老祖宗……管账的来抓人了,咱们快跑……”

“你又不是贼,没得慌什么!”太皇太后一面喝叱她,一面俯身问曹寅,“猴儿,我们吃的是你家酒饭吗?”

曹寅皱了皱眉,指向桌上:“那这碗桂花酿圆子,又是哪里饭菜呢?”

“呵,你敢考我……”老太太一瞪眼,扭头问丫鬟,“是哪里菜?”

“甜兮兮的,左右不过苏扬菜色。”李熹说着责备曹寅,“你怎么还管起主子来了?”

曹寅忙低下头,装模作样从靴筒里往外掏本子:“……姐姐教训的是,主子们吃就吃了,都是应该的。”

皇帝走进亭子,背起胳膊瞅他。

曹寅擎着炭笔比划:“不过眼下河蟹也不便宜,又寒凉伤胃,娘娘们也别太贪嘴了。谁吃了几只我总得记清楚,等完事了好算账。”

荣妃放下手中的蟹壳,啧啧感慨:“我说你们内务府也太抠了!是老祖宗要给你做生日,我们才来吃这顿饭,想不到你连自己也克扣啊?”

宜妃使劲点头:“对。就是为着你,才吃这横行霸道的东西。”

皇帝听得闷声发笑,浑身抖动。

曹寅就将纸笔一扔,噗通跪到桌前,额头贴在地上:“罪过罪过……奴才实不知道这件事,真是想都想不到!自从儿时入了通籍,把名姓写到那牌子上,天天挂在宫门口,哪还顾得上生日不生日?每年都是悄悄过了,难为还有人费心记着,赏赐我这样大的恩典,成全我这样大的罪过。”

皇帝听着听着,慢慢敛起了笑容。

老太太和周围人等都指着他笑:“看把这孩子吓得,快赏他杯酒喝压压惊!你们也都敬寿星一杯。”

曹寅跪着摆手:“不敢不敢,没有受主子们贺寿的道理……”

皇帝皱着眉,拿酒爵倒了杯酒,弯下腰递给他:“今日是你的华诞,我也服侍服侍你。”

曹寅抬头盯着他,伸手拿过来,仰脖饮尽,又伏下身,双手捧着,将酒爵捧高。

凉亭周围摆着从花圃里搬过来的丹桂海棠,再加上宫人脂粉香气,呼吸间甜腻逼人。

皇帝就低头把杯子拿了回去。

太后看完也忍不住惊叹:“你如今竟这样规矩了?早先你们还哥哥弟弟的喊呢,我记得你还直接叫他名字。”

曹寅扶着膝盖站起来,对皇太后笑道:“但如今到底岁数大了,就算还是兄弟相称,也不敢当着人啊,不然我成什么了?臣道如同妻道,该立的规矩还得立。”

皇帝一听不对,赶紧塞给他一碟醋:“快吃螃蟹。”

曹寅接住碟子也还继续说:“根据易经所载,君为乾卦,臣为坤卦,臣子事君,就跟妻子伺候丈夫,儿子孝顺父亲是一回事,陛下又是我郎君又是我爹啊!我天天想着该如何孝顺他,可就是想不出多少法子来。”

贵妃被黄酒呛了一口,开始咳嗦。

太皇太后则频频点头:“没错,从前他爷爷给我讲过汉人的书,也是这么讲的。”

来自蒙古草原的太后睁大了眼睛:“你们汉人的伦理真是很厉害!”

玄烨忍不住翻个白眼,将曹寅使劲摁在座位上,稀里糊涂附和:“天伦这词,本就是李白拿来说他兄弟的,如今只要是一家子都算天伦之乐,喝酒,喝酒!”

曹寅低头闷笑,跟随众人一起举杯。

太皇太后又说:“既有寿星,点个戏吧!”

曹寅摇手推让:“不敢不敢,主子们先来……”

苏麻喇姑嗔怪道:“你原不是这样人,瞎客气什么?因你会的多,她才叫你点,我们知道的那些都俗。”

曹寅哈哈笑:“不摸钱的才叫雅呢,我一个账房先生,正是头号大俗人!”于是就点了《邯郸记》的第三出。

皇帝听了点点头,拿扇子朝着妃嫔们一扫:“这段很是应景,天上蟠桃三百年一开,落英无数,才要到人间度个扫花人。自从咱们搬进这园子,可不是天天赏花吗?”

皇贵妃用帕子捂着嘴笑:“花不花的我们不会赏,但修了花园是比原先住得宽敞,景色又怡人,前阵子开销虽紧了些,却也真值了。”

宜妃皱着眉用小剪刀拆螃蟹:“吃的也比原先好。”

德妃接茬:“你别说,这里摆设物件都很精细,跟宫里不一样呢。”

“感觉确实有江南的意思。”

“可见这事定要经过见过的人来弄,不然不够原汁原味。”

曹寅只是低着脑袋喝酒,宜妃又举起胳膊喊:“对了,我不喜欢屋里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,你改天找人来拆了那些雕花木板吧。”

他就“嗯”了一声。

然后德妃说:“那我要加一个立柜,东西实在放不开。”

“哦。”

惠妃跟着问:“窗纱的颜色你能给换吗?”

曹寅扭头,用同情的目光瞥向皇帝。

皇帝闭着眼点头。

太皇太后也开口:“有工夫别光忙着打家具,什么时候再把皇后给立上?”

大家立刻都不说话了,都看着皇帝,曹寅也看皇帝。

“这个事咱们以前不是说过……”

“说过吗?我怎不记得?”

皇帝想起她犯糊涂,也懒得多解释:“嗯啊,再说吧。”

“不催你,你又拖到猴年马月。”

“那不就叫法不一样嘛,日子还是这么过,能多穿一块布还是多睡一张床呢?”

老太太咬住不放:“爷们儿懂什么,我们女人就是这样,就在乎那个叫法。”

皇贵妃慢慢放下筷子,坐正了身体。

曹寅将胳膊搁到桌上,单手撑住腮继续看他。

“那我把她的份例提到跟皇后一样。”

“不是钱的事。”

“使唤的丫头数也一样。”

“你这个人怎么……”

曹寅手肘突然一滑,将旁边一堆蟹壳蟹腿都扫到皇帝身上,漏出来的蟹黄淌了一胸口。

“你干什么!”

他马上站起身:“罪过罪过!对不住,对不住……”

荣妃递来一块帕子,曹寅就拿着给皇帝擦,越擦涂得越大。

“行了别抹了……你洗!”

“我洗我洗!”

“你洗个屁……”皇帝嘴里骂骂咧咧,离开座位出去换衣服了。

李熹抿着嘴使劲憋笑,曹寅没事人一样继续坐回去喝酒。

此时戏班教习吴开益正好赶过来,回话说:“《邯郸记》这个戏咱们轻易是不演的,请主子换一个吧?”

曹寅一拍脑袋:“哎呦哎呦,怪我!是我忘了,改天给你们包个大红包赔礼!那换成《琴挑》吧,但戏里那段琴要当真弹来,让我们顺便听个曲儿,行吗?”

“行,行。”吴开益答应着,退了下去。

太后看不明白,问他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曹寅笑笑:“娘娘不知,《邯郸记》这个戏,主角享了一世富贵权势,到最后只是吕洞宾施法让他做的一场大梦,所以不大吉利。外面的戏班都不愿意演,传说演了要散伙。咱们宫里的优伶,大都是吴三桂尚之信这些罪藩家里的女孩子,她们演起来更伤心,我过生日还是不要难为人家了,看别的也一样。”

太皇太后已经忘了立后的事,听完也跟着感叹:“你们读书人肚子里弯弯绕实在是多,今天我们从你这也长见识了。”

“老祖宗说的这什么话?非要这么羞我,我可再不敢张嘴了!”

她摇摇头:“确实是长见识,你这些年把外头的东西往宫里弄,吃的玩的闻的看的,我都瞧见了。”

曹寅讪笑:“我从小进来,这样的人家,主子竟也当自己孩子一样疼,上哪找这天大的福气去?而且说句不害臊的,有时候也是自己想玩,所以借着皇上的名头瞎搞……”

她还是摇头:“却不是这话。我跟着他们家入关,来这住了几十年了,有四十年了吧?”

苏麻说:“四十四年。”

“四十四年,今年住到这个花园里,才体会着那些汉人当初说的,南方士人的享乐。”

曹寅听得上头,拿起酒灌了一口,嘿嘿笑着说:“这一个园林算什么,天子五年一巡狩,等后年再南巡,我带着老祖宗到处逛,咱们逛遍江南名园!什么石头好的,水好的,竹子好的,挨着进去住一住。上名山古刹里坐着喝茶,到西湖里摆宴吃饭!”

老太太笑着摆手:“我可不去,想想都累断腿!”

“唉,话不能这么说,老祖宗原先还是从草原来的呢,皇爷还是从长白山上来的呢,我还不知道从哪来的呢,咱们都不是在老家呆着就足够的人呐!”

老太太捂着嘴笑得更厉害了。

一群人里有个女人幽幽叹气:“仔细一想,对咱们来说,这个花园已经很大了,但是对爷们儿来说,这就是个小园子。天下之大,想去哪里都可以,该多好啊……”

曹寅抬头看了看贵妃,他说:“那大伙儿就一块去,娘娘们又不是很沉,难道还怕轿夫们抬不动?”

一圈人又开始哈哈笑。

琴声隔着水飘过来,湖上闪着金色的鳞波,皇帝悄没声站在外面看了一会,才开口出声:

“又在这里替我拿主意呢?我就奇了怪了,你怎么跟男的女的都能侃起来?片刻不在旁边盯着,就要把我的宫人们都诓走了。”

曹寅起身:“那我走了,我这就走,皇爷就当没看见过。”

“回来!把你自己点的戏听完。”

这天太皇太后在园中玩得有些困乏,又沾了酒,歇了几日也没歇过来。因深秋日益天冷,就搬回了宫中居住,住进热烘烘的暖阁里。之后饮食日渐减少,到了十一月,便起不来床了。

皇帝干脆搬进慈宁宫,在老祖母的炕前打地铺,方便随时听候使唤。很快又下了赦令,一应事务本章俱送内阁处置,暂时不再上朝听政。

慈宁宫花园里燃着满地莲花灯,烛火映在红色窗棂上,忽明忽暗。为防声音吵闹,往日在檐下挂着的画眉鹦鹉都被清了出去,只剩下几样耐寒的花木还摆在石阶两侧。

曹寅站在长廊里,望着院中的假山树木和默默诵经的和尚,暗自琢磨是第几回在宫中闻这股烟火味道,一时又回想起小时候刚来那天的情形,心里乱糟糟的,忽见李熹撩开门帘,将五台山的高僧老藏丹巴送了出来。

他赶紧迎上前,双手合十:“大师,人您也看了,觉得怎样?”

丹巴瞧了瞧他,也合掌鞠躬,行了个礼。

他只好再压低声音:“太医院的大夫都诊过了,我心里有数,大师但说无妨。”

喇嘛张了几次嘴,最后为难道:“贫僧以为,大人不如把要用的东西都预备着,冲一冲,兴许能缓过来也不一定。”

曹寅听完,也沉默片刻,又抬起头微笑:“我知道了。那这几日就麻烦大师,暂住在西苑小梵天,为太皇太后祈福持诵。”

老藏丹巴连声答应着,突然伸手捏住他手腕。

曹寅吃了一惊:“……您这是?”

丹巴不说话,闭着眼摸了会脉搏,慢慢摇头。

曹寅心口咚咚直跳:“大,大师,什么意思?”

“我看大人脸色不是很好,所以试了一试。幸而只是劳累虚浮的脉象,暂无大碍。”

曹寅松了一口长气,抚胸笑道:“我这两年的确一到冬天就咳嗽,吃药也不济事,索性不去管它了。这阵子连皇上也几天没睡觉,我们更不敢歇着,只能偷空闭会儿眼。”

老藏丹巴说:“出家人有呼吸吐纳之法,改天教给大人,可以导气养生,疗愈旧疾。”

曹寅道谢不止,于是引他出慈宁宫花园,走到外面前院里,看见皇帝和几个大臣站在慈宁门底下说话。

徐乾学说:“照皇上的意思,除十不赦和贪官污吏外,其余罪犯都减刑发落,各省也都颁下赦令去了。”

皇帝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点头:“可以,那这几天内阁还有别的事吗?”

明珠就翻开本子说:“御史王鸿绪参广东巡抚李士祯贪劣,说他在广州下令,凡身家殷实之人,只要缴纳一笔年金,即可做官商包揽贸易。又曾举荐潮州知府林航学,林为吴逆旧部,居心叵测。臣与各位学士议过之后,以为所举罪名不妥,应搁置再……”

“撤了他,别耽误工夫。”皇帝直接摆摆手,“李士祯是你的人吗?非要这么护着他。”

明珠瞠目:“不,不是……臣只是觉得,他收纳年金放开贸易,也能充盈国库,对收税有好处,跟贪墨还是两回事吧?”

“有这么容易来钱的门路,他哪能不贪。你真去细查他肯定贪了,到时就不止罢官能了结,人要治罪,家产也抄没,谁的脸上好看?还是罢官简单。”

宋荦闻言就要往前凑,被徐乾学迈步挡住,拱手赞道:“果然圣上思虑周全,宅心仁厚,我等实不能及。”

明珠皱着眉不语。

“就这样吧,有事回头再说。”皇帝一转身,正瞧见曹寅和老藏丹巴等在院子里,忙几步走过去问:“大师看过老祖宗了,觉得怎么样?”

曹寅立刻回道:“今天精神还好,比昨天好,刚还喝了两口粥呢。我寻思,要不把长公主也请来见一见,说不定她高兴了,还能多吃几口饭。”

皇帝看看他,又看看老和尚,看了有一会,忽然就后退几步,冲着明珠他们喊:“你们别走!都准备一下,朕要去祭天!明天一早就去!”

曹寅暗骂一声,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。

老臣王熙听见,立刻就慌了,伸着手过来阻拦:“皇上万万不可啊!这郊祀是古来最重的祭礼,冬至才刚祭过,再去十分不妥!”

皇帝上前抓住他胳膊,皱着眉质问:“为何不能去?灾荒可以去,求雨可以去,救人为什么就不能去?这叫什么道理!”

“祭天求的是全天下风调雨顺,为了个人疾病生死不应该惊动打扰昊天上帝啊!”

宫廷里摆放着铜路灯,灯柱上燃烧着庭燎,灯芯落进灯油里,火舌瞬间高窜出来。

皇帝古怪地发笑:“怎么才算惊动打扰?只要点燃了燔柴,让烟火飘到天上,他不就可以知晓吗?你们的书上不是说,只要我请他他就会降临吗?”

明珠也赶紧靠近劝说:“万岁至孝之情臣等都明白,但要登坛祭祀,总要先禁欲斋戒三天,还要礼部看日子,这事不能急啊!”

玄烨却愈发急躁起来:“我这个月都住在慈宁宫里,无日不诵经祝祷,并没有吃肉,也没有房事。”他冲身后一指,“不信你们去问近侍之臣!”

徐乾学在他旁边跪下,手扶着腿说:“陛下圣孝必当感动苍穹,臣等愚见,不必亲祭上天也自会佑护的。”

其余大臣便跟着一起跪了。

玄烨急得跺脚:“你们当我是图虚名粉饰吗?是真没有办法了!太医院里没一个说能治的……对了,还有祝祷的祭文,我得快去写!”他拍了一下脑门,朝着里面奔了进去。

曹寅眼看他跑进琉璃花门,慢慢走到几位大臣旁边,小声说:“既然他非要祭,就让他去祭吧,劳烦各位再麻烦一趟。”

明珠站起来拍拍裤子,冷哼一声:“最后当然是皇上拿主意,那还总问内阁干什么?一次次白费力气。”

徐乾学当没听见,又凑近曹寅,小声耳语:“主要这个事子清你得多想一步,若是祭天也不灵呢?接下来还能干什么,难道继续释放犯人?全国人陪他折腾不起啊!”

腊月的冷风裹着寒霜,一下一下,轻轻割着人的手脸,他默默叹了口气。

 

暖阁里点着昏黄的灯,满屋子服侍的人,不敢出一丝动静。皇帝盘腿坐在地上,靠着小桌子写字,周围乱糟糟散着一堆摊开的医书。

曹寅蹲下将那些医书捡起来,按类摆放整齐,又一直看皇帝写完,才把温水冲的玫瑰露递过去:“喝了去眯一会。”

“不用。”

曹寅拿起笔,在稿纸上修改了几个字:“你几天没睡了?去大祭的话能不出错吗?”

皇帝固执己见:“我年年干这个,熟得很。”

李熹在炕边冲他们摆手,皇帝忙凑上前观察,弯下腰小声问:“奶奶要什么?”

太皇太后含糊发出几个声音:“别吵架……出去睡……”

“好,好。”他连声答应着,悄步往后退,一直退到暖阁外,关上碧纱橱,手按在门框上发愣。

曹寅见他一味直着眼不动弹,只好伸手拽着人往大屋另一头的暖阁走,进门按在炕上,拔了靴子。

皇帝喃喃自语:“……原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,两三年工夫就事也记不清了,人也认不全了,一辈子说快也快……

曹寅挽起袖子开始解他衣扣:“我也希望自己永远正当年,孩子们一直可爱,老人家也都好好的。可是没办法,好时间就是这么短,越是好过去得就越快……”

皇帝伸手推了他一把:“那能一样吗?你起码有爹妈!”
“也已经分给你了。”

皇帝被他呛得停住,片刻后又蜷起腿,双手抱住脑袋:“……十多年前她病得也很厉害,最后不是全好了?你记得吗,当时我还写了个福字挂在她床上?”

曹寅点点头:“记得,那是先帝的名讳。”

“等大姑姑从蒙古赶回来,她都已经跟没事人一样了……要不然,我再写一幅试试?”

宫漏叮咚响了一声,曹寅闭上眼喘了会气,他说:“金玄烨。”

皇帝瞪大眼睛看着他,旁边铺被褥的宫女也停住了手。

“和氏之璧、隋侯之珠,天下之良宝也。可以富国家,众人民,治刑政,安社稷乎?”

玄烨又看了他一阵,开口说:“不可。”

“始皇九字玺,疢疾除,永康休,万寿宁,灵验乎?”

“不灵验。”

“那什么才灵验?”

“什么才……”对方想了会,皱起眉心,“洪范九畴,五行、五事、八政,历法……”

曹寅摇摇头,仰面发笑:“那些东西要真这么管用,大周朝如今在哪里呢?”

皇帝一下子起身,赤脚站在地上:“它还在!并没有消失,就在史书里!”

曹寅笑得更厉害了,扶着床沿直接笑出声来:“再尊贵的人,生老病死一样躲不过去。抓在手里的产业,早晚要留给子孙后代。写在纸上的功绩,也只能由着他人评说。你可看清楚了吧!”

“我不是为他们!我是为我自己!”

“你自己要什么?”

“我……”皇帝后退一步,眼睛连着眨了好几下,“当然是宇内安宁,百姓乐业……”

“金玄烨,说实话!”

皇帝盯着他,眉心皱成一道深壑,坐下开始费劲思考:“我,我想……在死前享受足够多,足够多爱欲色相,柔情蜜意……”

他又突然抬头,抓住曹寅的衣袖:“错了,不是多,更要好,要绝!就像那些艳史传奇和诗词歌赋里写的一样,妺喜有苏,丽华小怜……太真解语,上官评诗!你能明白吗?不管好的坏的统统都试过,连睡过的床,吃过的饭,屋里的摆设,都可以当成风流典范!甚至能够万世传颂……”

曹寅胸口起伏,使劲喘着气,眼眶渐渐泛红:“好,还有呢?”

“还有……还有就是开疆辟土,不是像以前那样坐在宫里开疆僻土!要穿上金甲,骑着骏马,带领兵将和战车,到燕山朔漠去!指挥他们攻打部落城池,亲手砍下藩将的头颅!”

对面的人闭着眼点头,像是要强压下什么巨大的痛苦:“……这样就足够吗?”

“不够。”他咽了口唾沫,坐直身体,“禹把功业刻在鼎上,舜修订了五礼,后来又有经有史,有文赋有诗词,话本传奇,说部杂剧。”

“……白云之谣,大风之兴。司马通鉴,甲子是编……所有东西都销亡以后,至少还有文字证明他们来过。”

“如果能留下文章,出一些……不,哪怕就一本也行!一本值得流传下去的书!我就算没白来。”

曹寅揉了一下眼,对他咬牙切齿地笑:“你这个人,活得也太贪心了。”

玄烨点头:“我也知道,这很狂妄。”

“那还要不要去祭天?”

“要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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